最初知道朝圣之路是通过那部大名鼎鼎的电影《the way》，故事非常简单：儿子在朝圣之路上遇难，父亲代替儿子走完全程。路上遇到了三位伙伴，路上发现每个人都有自己人生无可救药的问题，几个人之间也彼此殴打谩骂。

@电影截图

影片最后用大量的时长去重现终点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大教堂的遥香仪式，主角似乎是在这个瞬间理解/接受了一切，包括儿子的去世、伙伴的指责、以及自己对内心的回避。

在24年10月走上朝圣之路之前，这就是我对于“西班牙朝圣之路”的全部印象。坦白说没有产生具体的吸引力，也对影片中表达的诸如“净化灵魂”的意思持怀疑态度。

@电影截图

但当真的在这条路上走了十天，从法国圣让出发，自东向西横跨西班牙北部，从比利牛斯山脉一直走到大西洋的尽头。完完整整体验了西班牙北部明媚的阳光和骤然的狂风暴雨、参观了沿途每一座教堂、跟来自全世界的人聊天之后，发现自己之前对这条路的指摘实在是傲慢和轻浮，都已经不是一个审美问题了，而是一个智识问题。

走了上千年的路

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朝圣之路又被称为“圣詹姆斯之路（Way of St. James）”。相传，公元一世纪时十二使徒中的圣雅各殉道后，尸体被他的门徒秘密带到西班牙西北角大西洋沿岸埋葬。

公元813年的7月25日，伊利亚弗拉维亚（Iria Flavia）的主教所多米如斯（Thodomirus）“偶然间”发现了尘封多年的圣徒骨殖。这一爆炸性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基督教世界。随后，阿斯图里亚斯（Kingdom of Asturias）国王阿方索二世将圣徒的坟墓迁至现在的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城，并建造了第一座专门崇拜的巴西利卡式教堂。

朝圣贝壳和徒步护照

这一传说的真实性无从考证。它也许是那些基督教王国为了对抗当时盘踞在西班牙南部的强大穆斯林集团而有意编造出的故事。然而，“圣徒骸骨的发现”满足了中世纪基督徒们对于上帝神迹的期待，也为他们捍卫信仰的圣战带来了强大的精神支持。

从11世纪到18世纪，来自欧洲大陆各地的信徒持续不断地进行着艰辛而又充满慰藉的朝圣行走，最终形成了以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为终点，向整个欧洲大陆延伸出网状的道路，同时在沿线留下了数以千计的有形和无形遗产。

@子君

1993年，作为整条朝圣线路的精华部分，位于西班牙境内被成为“法国之路”的陆路段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世界遗产中第一条“文化线路”。

@子君

我们的行程就是“法国之路”，从法国圣让出发，翻越比利牛斯山脉到达西班牙境内。这天出发的前半程天空还飘着阴雨，等走到垭口上面天气又见好转。天空极蓝，云又压得低，后半段一直像走在云上。

当天晚上入住的庇护所，有近千年的历史，几百年来一直接待前来朝圣的人。

庇护所不大，大部分都是教堂，只是将侧边改建为房间增设床位。总体外观是古堡的样子，用石头建成的古堡。用手摸墙壁的石头，表面已经变得光滑圆润，可以感到千年时光向你压过来，这些石头不知道被摩梭了多少次才变成现在这样。

建筑物是文明证据，出发前看西班牙的历史，讲最初的罗马人如同巨人，用巨石垒巨石，重筑了一个西班牙。古罗马御用工程师，伟大的威特鲁维告诉我们，建筑学是一种哲学，是一种造诣。此后西方世界所有古堡建筑，都在罗马人搭起来的框架基础上做研究，没有更进一步。

庇护所床位的样子

晚上围着庇护所转圈，穿梭各种拱门翻越各种台阶，想到古堡这在这里伫立千年之久，几百年里教堂的钟声在每一天准时响起，都让我心怦怦地跳。

在星之路与风之路交汇的原野

第三天去龙塞斯瓦耶斯，暴晒之下走漫长的机耕路，远处是古堡一样的城镇和雪白的风车，不时被跑步和骑行的人超过。

那段路正好是段上坡，有个老人一直在练习折返跑，每次他从我身旁经过都能听到他厚重的呼吸声。我停下脚步，认真看他从我身边跑过一个来回，接近我时他看到了我，露出一张大笑脸，朝我挥手“Buen Camino”，一句朝圣之路上最常见的问候。

打过招呼之后继续往前走，在身后看着他的影子在阳光下拉长又缩短。那瞬间想到了小时候看《堂吉诃德》，那时候看不懂，只觉堂吉诃德和桑丘愚蠢。长大后经历了很多事，认识到人生就是有很多事与愿违以及体会到那种“我偏要勉强”的心态。

才终于被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和桑丘打动，他们是紧紧跟在我们身后的影子。阳光的投射，使得我们的影子在不断地变幻，影子不离大形。那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生投影。

后面走到城镇里，刚踏进小镇就看到了《the way》的原型取景地，打卡同款机位，环顾四周，干净得让人皱眉头。那些天走过西班牙非常多的小镇，不管穷富，都整洁到一尘不染的地步，在耀眼的阳光下，尤其让人印象深刻。

同款机位

这天会去到朝圣之路上最富盛名的打卡地“在星之路与风之路交汇的原野”。

在朝圣之路的背景下，“星之路”通常被认为指的是“银河”。在古代，朝圣者会利用银河的指引走向圣地圣地亚哥（Santiago de Compostela）。银河有时被称为“Camino de las Estrellas”——“星之路”。

“风之路”则可以象征朝圣者旅途中的自然力量和灵性旅程，也可能代表朝圣者穿越不同的风景、遭遇各种变化与挑战。风是流动和不可控的，这可以暗示着朝圣途中不可预测的挑战和试炼。

这两者结合起来，在基督教语境下可能暗指“灵性旅程与神圣指引的交汇”：朝圣者在旅途中经历了现实的考验（风之路）和灵性的启示（星之路），最终走向信仰的归宿和心灵的净化。朝圣本身也是一种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旅程，既有现实的行走之苦，也有灵性上的追寻与升华。

第四天主要是在城镇中行走，过潘普洛纳（奔牛城）到达皇后桥，潘普洛纳修建于公元前75年，是西班牙最富裕的省会城市。

潘普洛纳更为世人所知的是“奔牛节”，每年7月6日至14日期间，潘普洛纳都会在街头巷尾举行圣大的庆祝活动。海明威曾经在小说《太阳照常升起》中描述奔牛节的盛况，城内还有一座海明威的青铜雕像。

海明威塑像-绅士当如海明威

我们到访的那天，这座城市刚在前一晚庆祝足球比赛胜利举行了大规模盛会。上午九点走在街头，街头还看到散落的啤酒瓶和彩带，从遗迹还能窥见狂欢的影子。

城里有非常多的建筑物都有摩尔式建筑的遗风。公元7世纪，摩尔人占领潘普洛纳，作为其军事要塞长达一个世纪之久。这座城市带给我一种非常强烈异域风情，这么说可能不对，毕竟我们一行十几个中国人才是这座城市最大的“异域”。

今天的西班牙能变成欧洲公认最有异国风情的地方，就是从公元711年的摩尔人入侵欧洲开始的。他们曾经扫平西班牙，越过比利牛斯山，直入法兰西。千年争伐来来去去，历史的靴子落地形成如今的非洲与欧洲的格局。

但地处欧洲南部的西班牙，被这千年战争永久地改变，以前罗马人的入侵，西哥特人的入侵，他们都还是同一个欧洲，唯有阿拉伯人的入侵，裹挟着非洲的风，中东的风，以及冷色调的伊斯兰之风。

即使阿拉伯人最后又退了出去，可是他们来得晚，留下的东西就多；滞留的时间长了，他们的文化就如泉水，点点滴滴地渗入了梅塞塔高原的每一寸土壤。

当晚到达皇后桥小镇入住，非常幸运的，我们遇到了奔牛。傍晚的几个小时里，小镇里的每一条街道都变成了奔牛的场所，在巷子穿梭随便一次侧身转头，都能撞见挡牛的栏杆。

大街小巷全是围栏，基本没有未被遮挡的照片

挤在人群中看他们奏乐，看他们奔跑，看到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热情笑脸。那一刻是真的体会到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快乐，在国内我从未经历过一整个城镇都在庆祝一件事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在享受，每一个人都热情。难怪人家说南欧人容易快乐呢，就是应了那句歌词：还有事情可庆祝。

第五天的徒步会到达我们此程的重头戏：布尔戈斯主教座堂。

它是西班牙唯一一座被单独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教堂，从13世纪开始修建，历经300年才完工。

布尔戈斯主教座堂外部

行程结束这么久了，我至今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形容这座辉煌教堂带给我的震撼。从走进去的第一秒到出来的那一刻，心里面只有一个感受：此时此刻我真的走进了纪录片里，以前只有从屏幕里看到的东西如今真切地出现在眼前。

在参观她的展厅时，那些雕刻装潢与彩色玻璃窗，那种美，完全经得起看。千言万语在肚子里过了千百回，能说出口的只有一句话：细节决定成败，粗制的东西根本经不起如此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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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查理五世曾在保护南部科尔多瓦主教堂时对众人说：“你建造的东西，虽精美万分，却在别处也能建造；而你毁掉的东西，世上独一无二。”用来形容布尔戈斯教堂也完全妥帖。

傍晚站在山头俯瞰整座城市，看着夕阳余晖把教堂染成橘红，到了整点还有教堂钟声响起。那种环境，那个场景，那种声音，能让一个无神论者都感到神圣。

@子君

这一天除了终点是布尔戈斯，中途我们还会路过红酒小镇，可以免费接红酒喝，只要不浪费就不限量供应。那天队里正好又位队员60大寿，她的伙伴们专门接了一整瓶红酒，晚上庆祝。

第六天没有徒步，坐车180公里从布尔戈斯前往莱昂，在莱昂休整一整天，为接下来最后100公里徒步做准备。

莱昂是莱昂省的省府，自中世纪以来，莱昂是几条圣地亚哥之路交汇之处，是朝圣的必经之地。今天有充裕的时间，可以在莱昂城里逛逛，看看城市。莱昂大教堂里的玻璃窗一定值得去看，这些玻璃窗反射着五彩斑斓的光线，照亮了教堂内部的空间，借此宗教故事和圣经中的场景。

莱昂街道@子君

写到这里回想这一路参观过的教堂，感叹这真是一次美学教育和审美培养。千万工匠耗费几百年的努力，如此慷慨地造福后人，是我们的福气。

风雨成就真正的勇士
在任何意义上都是“朝圣”之路

在莱昂轻松一天之后，接下来的四天就足够艰苦。

4天走完100公里，日均徒步25公里。两日风雨两日晴，最后一天前往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大教堂，遇上我徒步这么久以来最大最持久的雨。

我不会再像流水账一般复述这四天的经历，因为故事非常重复，每天睁眼就是走路，一直走到傍晚。

但有几个细节值得记录：

前往圣地亚哥那天，路上“捡”到一位丹麦的朋友，雨太大，她的朋友要打车去，她落单。我们吃过午饭准备出发时她问可不可以跟我们一起。

当然可以！

我们大概同行了15公里左右的距离，她说之所以走上这条路，是因为她前几年得了癌症，花了很长做化疗稳定病情。出发前她的医生还提醒她如此长距离的徒步对她身体损耗很大，但她仍然来了。理由是“如果我现在不来，我可能以后也没有多少机会走上这条路”，甚至她的徒步包里还装着化疗的药物。

没有合照，只有vlog截图

我们分别在中途的一个住宿点，她无法承受一天20公里以上的徒步。临走前我们湿漉漉地给对方一个大大拥抱，我祝她早日康复，她凑到我耳朵说：be safe，be happy，you are so young, enjoy your life.

回来之后搜了很长时间为什么朝圣之路上千年来都有人来徒步，除去宗教因素，我找到这样一段话：The Camino de Santiago is special that way. Many people do it at significant turning points in their lives: graduation, resignation, retirement,” says Erik. “Many pilgrims walk because their path forward is unclear. Through days of silence and time alone in nature, they eventually find their next step.

翻译：圣地亚哥之路一条特别的路，很多人在面临人生重大转折诸如毕业、辞职、退休等情况时会想来走一走这条路。因为很多朝圣者此时对他们的人生前路看得并不是很真切，希望通过长达几天的沉浸式走路，孤身接触大自然，能够想清楚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做。

@子君

最后一天还有一个细节，极大风雨，出门二十分钟就被淋得浇透。这种情况每个人都在独自赶路，我的同事子君在前一天已经到达圣地亚哥，当天她的队伍在城里休整，下午给我发了一个消息：

我在离终点还有大概五公里时在队员群也发了一个消息：

不知道大家能不能体会那种感觉，之前一直告诫自己：好大风雨，少做感概。

但当自己真的在风雨里坚持做了一件事，尤其是一群人坚持做了一件事，感概必不可免。走到德孔波斯特拉教堂时雨淋得人都有点耳鸣了，站在雨里与教堂对望，觉得这一趟确实、在任何意义上都是一条朝圣之路，它确实能让人为“坚持”这件事本身感动。

子君的终点打卡 室外@子君我的终点打卡，室内 （苯人身高非一米四

当然，我们没有错过德孔波斯特拉教堂的弥撒。弥撒时间固定，但遥香仪式随机。

在第二天上午十点，我们都看到了。外行人只能听个响，但观察了周围人的状态，有人在祈祷一开始就哭泣，有人从头至尾都在祷告，最后的遥香仪式里，让我一个对基督教一窍不通的人也感受到了庄重肃穆和晃眼间仿佛看到了独属于西方世界的“old glory days”。

暂时的风景，永远的人生

所有徒步行程结束之后，我们会去到“世界尽头”菲尼斯特拉。

从圣地亚哥向西，驱车3小时便到达菲尼斯特拉，那里大西洋如野兽般狂怒。菲尼斯特拉的英文名为“Cape Finisterre”，源自拉丁语，意为“大地的尽头”。这个被狂风吹拂的西班牙角落已有4000多年的文明史。

从地理上讲，菲尼斯特拉当然不是世界的尽头，甚至连欧洲大陆最西端也不是，欧洲大陆最西端为葡萄牙的罗卡角（Cape Roca）。但自古以来，菲尼斯特拉的神秘气质吸引了众多人前来参观。慕名前来的朝圣者出于宗教信仰，或是为了冒险，又或者仅仅是为了站在已知世界的边缘，凝视黑暗之海——特内布罗姆海。

站在岸边望着波涛汹涌的大西洋，你不能不佩服当年西班牙人在大航海时期付出的努力和勇气。走向未知永远需要巨大的勇气。

在海边看夕阳，身旁是我们聘请的加西亚风笛手吹着风笛，海风吹得人发冷又吹得人清醒：西班牙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他们也确实骄傲。骄傲两个字，在西班牙才获得它真正的意义。那不是一个封闭民族虚妄的傲慢，那是经过八面来风仍然站得稳脚跟才终于获得的定力。

在世界刚刚跨入近代史大门的时候，意大利开启了文艺复兴；法国瓦卢瓦王朝进入暮年；英国还是约克王朝，限制君主权力；俄国莫斯科公国即将完结；德国还是神圣罗马帝国一盘散沙；那么此时的西班牙人在干嘛呢？

在打仗。

1492年，西班牙人夺回格拉那达，西方文明史上至关重要的一年，这以后整个欧洲成为基督教的世界。

欧洲的城市塑像基本都是骑士

也是这一年，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率船队由西班牙加迪斯出发，在10月12日发现了美洲新大陆并登上巴哈马的圣萨尔瓦多岛，然后带了几个土著人及一些物品返回西班牙。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新世界这一刻，徐徐展开。

穆西亚0公里打卡地，传说圣母在这里上岸

行程结束已经三个月了，依然能在生活的很多时刻想起这趟旅程，沿途的风景以及记不太多了。倒是一直会想起路上遇到的人，看到的另一种生活方式。

在鸡毛蒜皮的日常里待久了，遇到点什么事就容易把它想得很严重。但走在朝圣之路的那几天，发现别人对我的故事漠不关心，这让我感到些许安慰；更让我感到安慰的是，别人讲述的故事与我的故事十分相似。

可能这趟150公里徒步带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前路再漫长，只要一直在走，从会到的，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若从高处或者远处看人生，都只是一种境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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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大家也能从西班牙的烈日阳光里
理解到黑塞那句诗：
世界越来越美了
我独自一人，却很自在
我别无所求，只想被阳光晒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