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
摄影: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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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京南站下车,赶到叶兆言南京乡下的住所,不到一个小时的路程。路上,叶兆言一连发了好几条微信,告诉我应该怎么走,“左边大白杨树,树边左拐路,左拐行至最高处,有扇打开的门”,恍若在读他的小说。
很多年前,叶兆言买下了这所建在一座山丘之上、植被茂密的房子,当时的价格还是非常便宜。但是因为没有产权,也就相当于租下来的。院子门前有两棵小树,像樟不是樟,身姿挺拔,叶兆言说南京当地人叫它紫英。拾级而上,二楼一间光线极好的房子,就是叶兆言接待来访者的地方。
他年轻时曾有一部著名的胡须,据说颇有些巴乔的神采。这些照片在网络上都还可以看到。如今胡须早已剃掉,但英武之气不减当年。他喜欢运动,尤其是游泳。一个作家光有内在的生命力是不够的,诗歌流的是血,小说流的是汗,要有一个好身体,才可承受长期伏案写作的考验。
叶兆言,1957 年生于南京,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他就是中国文坛上的重要人物,一位公认的文章大家,而且一直非常活跃。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他是这个城市最合适的书写者。从中篇小说集《艳歌》、《夜泊秦淮》,到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影》、《花煞》,以及散文集《流浪之夜》、《旧影秦淮》等等(若全部列出,这是一个长长的且一直在增加的书单),他一直游荡在这座城市的历史与现实之间,写市井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写中国大历史的巨变沧桑。
在中国最著名的古都中,无论是四大古都,还是六大古都,南京这个中国东南重镇始终占有一席之地。历史上传说南京这个地方一直有“天子气”,楚威王更是命人在南京江边埋金,以镇住“王气”,因此号为金陵。宋代苏炯也在一首诗里写道,瓜分鼎峙从来事,犹说金陵王气浓。
“外地的朋友,读过几本关于南京的书,来南京东走走西看看,也不免会发表感慨,说南京虎踞龙盘,的确有王气。”叶兆言说,“其实,所谓金陵王气只是一种非常虚幻的东西。南京最大的特点,在于它总是以一个失败者的面目出现在人们面前,所谓金陵王气,不如说是金陵亡气更准确一些。”
这才是南京的真相。烟雨秦淮从来不是虎狼之地。南京历史上有过那么多次保卫战,几乎没有一场以胜利告终。南京有一次次建都的亢奋,也有一次次亡国的悲凉。一会儿盛,一会儿衰;一会儿兴,一会儿亡。没有一个古老的城市,像南京这样拥有那么多著名的“后主”。南京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六朝繁华,也终究充满了一种伤感气息。
叶兆言说,南京作为古都,更多的是维持着一种偏安的局面。东晋好歹支撑了一百年,不像南明的福王,不到一年就成了清兵的俘虏。南京的王朝,似乎注定最多只有半壁江山,强悍的北方总是处于优势地位,而文弱的南方始终处于弱势地位。
不过只要战事一过,南京又会变成一个充满活力的城市。在中国历史上,东南各省一直是中央政府的钱袋子,鼓励东南各省发展生产,保持经济繁荣与稳定,是历届统治者的理性选择。南京一直是东南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对于一个城市而言,和平时间总是要绝对大于战争时间,因此,历史上的南京,社会经济实力总体上处于一个较高水平。秦淮河的灯船鼓声一响,天下的资本、人才就会蜂拥而至。
南京见惯了天下兴亡、王朝更替,有着很强的忍耐力,更有惊人的弥合能力、新生能力,一切不过东流水,人间正道是沧桑,因而南京也是一个宽容的城市。叶兆言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过,有关机构曾对南京市民进行过一次抽样调查,结果只有一成的人自称祖籍是南京,超过一半的人认为自己不是南京人,虽然他们就出生在这座城市。总起来说,南京人淳朴、听天由命,换句话说,就是珍视当下,懂得及时享受生活。
“典型的南京人都是悠闲懒散的,很多事都随它去,不羡慕当官的,也不嫉妒有钱的。大部分南京人既不会当官,也不会赚钱。在南京会当官的都是外地人,在南京挣大钱的也基本是外地人。眼睁睁看着外来者做官挣钱,竟然不眼红,也不在乎,这就是南京人。”叶兆言说。
文化人对南京似乎特别钟情。改朝换代带来的震撼和悲伤,往往会带来诗人、作家的文思泉涌。南京到处都是故事。怀古南京,从来就是一个好题目。叶兆言深居简出,在自己的书房里不舍昼夜地写作,以南京为窗口,文史不分家,把南京的亡国之痛写得入骨三分,初看伤心,复看伤神。
他是一个勤奋的作家,目前已经出版了大约一百六七十本书,总字数估计七八百万字。他对目前的状态感到满意,因为他会将自己的人生纵向比较。他的祖父是著名教育家、文学家叶圣陶,有着波澜曲折的神奇身世;父亲叶至诚,也是一位作家,曾任著名文学期刊《雨花》主编;母亲姚澄被誉为“锡剧皇后”;伯父叶至善和姑母叶至美,也都是文坛中人。他的家世实在太显赫了。但他不太愿意别人总提他的家庭,他认为作家应该是独立的,只是在回答自己为什么如此勤奋的时候,这个世家子弟才愿意举出家庭这个例子来。
他看到他的祖父一辈子只用了5%的精力在写小说,或者最多用到10%的精力。他父亲更少,一辈子都被耽误了。而他几乎可以把 95% 的精力都花在这个工作上面。他认为自己是幸运的,没有理由不全力以赴,他像工人做工一样每天考勤打卡,天色刚亮,他就会坐到书房里,打开自己的电脑,写作或者冥想。
据他的女儿叶子说,他从九十年代开始用电脑写作,当时买了一台四通,一直用了十年,才换了一台比四通快几百倍的电脑。如今,他的女儿叶子也走上了读书写作的道路。这一家四代,就是一部中国读书人的当代史。
受到家教影响,叶兆言是出了名的沉稳、端正、温和。同样居住在南京的作家苏童说,叶兆言性格为人绝对是儒家的,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满腹经纶,优雅随和,身上散发出某种旧文人的气息。见到叶兆言,确认苏童此言不虚。
有人说,同是先锋派代表作家,与苏童的深宅大院不同,叶兆言的小说“人味多于鬼气”。他的确非常善于描摹世故人情,无论是写历史还是写当代,体察之精微,发掘之独到,都足以使人心折。前几年热播的当代题材电视剧《马文的战争》,就是根据他的同名小说改编的。诸如情爱、婚姻、家庭、忠诚、背叛、亲情、伤痛等等,是他持续的写作主题,似乎放在什么背景下都可以写,关键是如何去写,如何与当代人的生活建构一种精神关联,并让人获得一种有营养的人生智慧。这是一位真正的高手。
他还是一个多面手。我去拜访他的时候,他刚刚完成一部长篇小说,正着手写一部非虚构著作《南京传》。此前他一直拒绝写这本书,因为他觉得自己写过太多关于南京的书了。而这次他找到了一个新的角度,他希望通过南京这扇窗户来把中国的历史说一遍。在这里,南京已不仅是一个地域性存在,不仅是一个叙事空间,而是变成了一个极目远方的平台。
“平心而论,国内恐怕还找不到任何一个城市,能像南京一样清晰地展示中国历史的轮廓和框架,南京是一本最好的历史教科书,阅读南京这个城市,就是回忆中国的历史。”叶兆言说。
而对于未来的南京,叶兆言也有自己的考量。他认为,南京是一座摆脱不了历史气息的城市,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走在历史的阴影里,这种遗产实在太丰厚了,太丰厚,有时未必就是好事。一个靠怀古存在的城市是没有前途的。如果不用开拓的思维对南京这座古城进行新的审视,一味地缩手缩脚,南京人有可能在巨大的历史负担面前不知所措,进退两难。
一位居住在石家庄的师友说,历史学的研究者都会改造它的研究对象,对于历史研究,虽有普遍真理的参照,但它是一个开放的尚未完成的过程,它的发展在许多情况下并不符合人类经验,正是如此,它提供给人类的才不是绝望,反而是一种鼓舞。
我想,叶兆言可能非常希望自己能做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