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里偷地雷了??!!”
当我从哈巴村出来,顶着一张鼻头红黑、双颊掉皮又笑得憨的脸,听到朋友这样的问候。
“去哈巴雪山啦!”
地雷没偷到,走雪坡累个半死;错过日出云海,却是沾染满身杜鹃花香;黑是黑了,一点没瘦,大本营的牦牛肉火锅和烤馕真好吃~

图/上山前VS上山后
没错,以上便是这座海拔 5396 米,被视为“人生中第一座雪山”的“金子之花朵”,带给我的初体验。

轻轻松松?坏天气与高登顶率并行不悖
因工作安排,我在大本营待了三天。时时闲散,听着风声烤火吃馍,等队员下山后某刻恍然惊觉:
耶?!今年五一明明雪线低、攀登困难、天气糟糕,最终却达到了超 80% 的登顶率(前几届五一哈巴登山节的平均登顶率在 70% 左右),今年的哈巴竟仁慈至此??!!

我回想到小芳,第一天刚上大本营就高反到呕吐的 90 后女生,凌晨顶着剧烈的头痛出发,下午 4 点,作为 A 组最后一个登顶成功下撤的队员,被协作小哥搀着回到大本营。她脸上被雪镜压上深深的印,鬓角沾湿的发胡乱贴在脸颊,喘息中的笑容却明媚到晃花我的眼。我感动,信念坚强的女生真的太美了。
我回想到谢莫和纯石,两位上山下山都轻松愉悦的年轻小哥,饱含热情和好奇,富有活跃与冲动,哈巴只是他们看见世界和认知自我的一个途径。我知道,他们未来一定还会攀更高的山、看更美的景、挖掘更宽广的自己。

图/纯石小哥登顶
我回想到阿木,年近半百心态却似童孩的姐姐,走过川藏滇大大小小的徒步路线,却哭着下来说“再也不要爬山”。我们都理解她的辛苦、委屈与激动,也知道满溢的幸福和自豪。她不爱花花草草的清新,却对冰川雪山情有独钟,未来的路还长,下一次见到阿木会是在哪个山野?
......

图/小木屋吃面糊的队友们

图/登顶后的憨憨队友们
回忆暂停,哈巴是座怪山,它让我在惦念单纯的山野环境,使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变得纯粹而温情的同时,差点忘记,自己是怎么在生拉硬拽之下登顶成功,又是怎么连滚带爬地回到营地!

磨蹭上去?
全凭“放弃”两字太难启齿!
凌晨两点半,大本营风雪交加。不同于前一天目送速登组队员上山,这次,我小小紧张地跟着标准组队员一起准备冲顶了。
包里装好路餐、热水、墨镜、冰爪冰镐,穿上厚厚的羽绒服,带上雪套和头灯,黑暗中,等待向导一对一分配完毕,我和协作老武跟在队伍的尾巴出发。
我走得很慢,看前方队员的头灯汇成一条光路,跟着光一步一步踩雪往前。慢慢地,光斑越来越少,我与前面队员的距离逐渐拉长。低头便闻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像节奏密集的鼓点一样带动我的喘息也愈加急促。我一路默念:慢慢走,只要能磨蹭上去就行!

图/天色开始变亮
天亮了,风也大了,面巾和衣领上凝结出一层白色的冰霜。脚步和眼皮都越来越沉的我,从夜色里的十步一歇变成五步一歇,再到走两步就能撑着登山杖闭眼睡过去的程度。
“现在多高了?”
“走到一半了吗?”
“到绝望坡了吗?”
“我能睡会儿吗?”
......
每一个累到不想走的瞬间,都在对老武重复这些问题。
老武就像山一样,一直保持在我的五步之内,不催促不焦躁,极强的包容性和忠厚感让我对“放弃”两字难以启齿!
“慢慢走。”
“歇一会儿。”
“不着急。”
“就快到了。”
“再走两步。”
“醒醒,不能睡。”
累到无力回应的我,只剩脑中无数次闪过:“地球毁灭吧,这次可能真的磨蹭不上去了......”

图/秦超平 绝望坡真的很绝望
绝望坡之上,风雪糊脸,手脚冰凉,呼吸费劲,老武果断将冰镐环系在我手腕,他拿着尖端一头,拽着我一起走。我化身一坨软体动物,常态化瘫在雪地深呼吸,间隔长久才积攒一股力气抬脚跟进两步。
一直到“哈巴雪山 5396 米”的山顶牌出现,呆滞地掏出登顶旗拍了张纪念照,然后心中五味杂陈,“我是怎么上来的?”

图/登顶晚的礼物-这片山头被我承包了
8 个小时一直走雪路,本应在 4900 米左右的雪线,现在从 4200 米左右的大本营出来就是:夜里反射头灯光线的雪地,天亮后不戴墨镜会被灼伤眼的雪地,碎石路、大石板都被雪覆盖,绝望坡、月亮湾更是一脚下去没过半截小腿。
空中也不间歇地飘着雪,山顶更是被大雾笼罩成能见度不足 10 米的混沌世界!

图/张晓时 月亮湾
哪有什么山?眼前的哈巴就是一片洁白苍茫的雪天之境!
但我似乎也忘记了本应期待的日出云海,忘了“攀登第一座 5000 米级雪山”的激动,余下的只有对自己爬上来这件事的不解,为什么爬山?又冷又累好玩吗?没有遇见好风景的登顶也值得吗?登山图什么呢?

昏昏沉沉的脑子是想不出答案的,仅有的余力要留存好,保证安全下山的精力才是要紧的事。
说来羞愧,我连滚带爬苦兮兮回到大本营的样子,被 C 组朋友全体见证。

登山之外
大本营的山居时光
我原以为,登山=“登”+“山”,可是,哈巴的大本营真让人喜欢啊!它让攀登有了归属,让雪山有了温度,让人变成了人们,让我变成了一个烤火蹭饭怪)!
我喜欢这里的木头房子。海拔 4200 米,没有人烟和信号、只有寒冷与风霜,这样的环境下长出一个大本营,它有全天供应的热水,有温暖舒适的床铺,有体面的厕所和写满登山前辈留言的墙。我想着,即使最后没有登顶,在大本营的时光足够未来回想。

第一天凌晨,带着头灯的登山队伍一走,大本营就回归到原本的寂静夜色里,宿舍也只剩下我和一位高反严重的姐姐。一晚没睡着的她头痛想吐,深感自己状态不好便放弃冲顶。我出去拜托厨房的大叔煮了姜茶后回到房间,两个年纪不相仿、经历阅历大有差异的人,在各自人生中第一次攀登雪山的半夜,因为滞留大本营而就着屋外的风雪声聊天谈心,直到睡着,一夜好眠。

第二天下山,因觊觎柴火炉子的温暖钻进厨房。一边想象明天山顶的天气如何?队员是否能穿过雾气一览壮阔的云海?一边听彝族大叔或纳西小伙用听不懂的哈巴方言打趣闲聊。
柴火点燃大家橘红色的脸,炉子上的馒头已经烤得金黄焦香,印有“下关”的茶砖烘干后升起袅袅余香。大口吞下一碗酥油茶,不管门外风雪有无肆虐,忘记上山是为了登顶,不顾下山还要历经艰难,短暂地安于当下,一时也能美出“慢品人间烟火色,闲观万事岁月长”的心境来。

我还在这里“迎来送往”,每天重复药浴泡脚的幸福时光,听向导讲解装备使用和注意事项;还会很轻易地想起为我们准备牛肉火锅、为队员煮姜茶、做炒饭面条、邀请大家吃烤馍喝酥油茶的厨房大叔;连续三天协助队员冲顶、帮忙背包、持续鼓励的可靠向导;废话很少、有需要的时候却能第一时间提出解决方案的靓仔领队......
他们都是山居时光中最好的遇见。

图/A 组部分队员合影

图/送别小芳下山

图/在大本营泡脚&行前会&装备讲解

图/大本营餐食
可是,很多相遇从一开始就昭告了离别,哈巴行结束,团队重回个体。可是山永远在那里,向往自然山野的人,也总能在某个下一次奇妙再会。

上山之前
中虎跳,村庄、杜鹃和牛马
从丽江到哈巴村只需 3 小时车程,途中经过虎跳峡。
那里是真正的山高谷深。灰褐色的嶙峋石山壁立千仞,亮色的光滑石面和层层新绿植被间杂交错,偶尔石缝间一缕银泉飞泄而下,在凸起的乱石中激荡出珍珠般的水花。
山头的云仙气十足,一会儿盖了帽,一会儿穿游在山腰,为暗色的山峦基底添上轻柔的华服。谷底则是湍急的金沙江水,绿松石一样的清新颜色和奔腾的喧哗形态,结合成既矛盾又和谐的虎跳峡奇景!


图/阿乐 虎跳峡
可惜,逼仄的峡谷不是速登组的驻足之处,只能透过车窗看其飞驰而过,便再继续行驶 1 小时抵达哈巴村庄。
超乎我想象的是,哈巴村不是背靠孤山的几户乡野人家,而是群山环抱之中由多个村庄合成的避世空间:纳西族、彝族、藏族等近 10 个少数民族的村民在这里和谐共居,相互沟通所用的本地方言,在外人听来有种神秘的美感;春雨如丝缠成湿润的网,远处晨雾缭绕,近来樱桃红得正好;马路边有喂牛的阿姨,空气中有薄荷与金银花的清香味道。我们穿好雨衣、循着驮运行李的马匹向山而去。

图/哈巴村清晨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先是穿行在针阔混交林中,周遭密集的松叶林,亭亭如盖,松萝晃摆。我们从雾气弥散的小雨走到碎雪片片,脚下常是老藤裹起青苔,眼里杜鹃在雪地盛开,过路牛羊与山中行人哞哞对答,还有头顶掠过的鸟和鸦,是林子除脚步声外唯一的喧哗。
待上到一个开阔平台,大草甸的仙气拂得人心里恍然:刚才还完全隐藏在雾里的草甸,若隐若现中变得触手可及:远处三角形的树,树旁撑红伞的向导,大大的树影小小的人,组成一幅写意山水画;骡子的铃铛声越走越近,牵马的大哥像天神一样从画里赶来,驮上后面走不动的队员。

雾气越来越稀,只剩下贴近地面那薄薄的一层,我们也走到草甸的最高处,回头望,竟有一群小羊咩咩赶来,透着新绿的草场是登山者偶然的休憩点,却是这群羊的整片春。


图/大草甸
再往上,脚踩雪地头顶繁花,我们开始被大片惹人惊艳的杜鹃“围陷”。遒劲弯曲的枝干随意舒展,粉的白的紫的烈烈竟开,山中少有人至,大多数的高山杜鹃都数着时间独自开落。因为这场春雨,我们时常踩着一地密密麻麻的粉红花瓣行进,疲累中多了些柔和的浪漫。

8.5 公里的行程,远比想象中丰富。我们大多数时候都默不开口,除了偶尔驻足看花,便只剩专心行走。

下山之时
幻想秋夏再来黑河躺
登顶后,从大本营返回哈巴村的路走得很轻松,精力充沛、心情愉悦,我跟着收工回村的向导小哥们另辟蹊径,在密林中穿梭下山。


林子里自然枯死的老树根七倒八歪,覆着薄雪的松柏枝丫垂坠眼帘,不小心便会惊得它掉落满身,这场春雪几乎占领至海拔 3000 以下。渐渐地,单调雪地上有了艳色出现,时不时便会经过红粉花瓣散一地的场面,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繁复旺盛的杜鹃。
山下的青葱林木鸟语花香,与山上的冰天雪地毫不相关,一天之内从严冬走到了春夏,雪山攀登的印象,好像也被这一派悠然全部洗刷掉了。

想象下次再见哈巴,便选在盛夏或金秋时节吧。
预留一天时间,慢悠悠穿过这样清冽美丽的森林,抵达黑海边。如果是六七月,便专注看看湛蓝得跟天一个颜色的湖水,看游走的云在湖边山峦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看簇拥的杜鹃将黑海包围,看入夜后天街点亮的繁星似明灯;


图/顶峰 黑海夏景
如果是九十月,我便要将帐篷扎在湖边那棵火红的树下,让漂亮的叶子和明媚的光一起落在我脸上。



图/顶峰 黑海秋景
还没走出哈巴,就开始觊觎它未至的秋夏,那就将“下次”定在端午吧,雪山攀登+黑海露营才不枉这跋山涉水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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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语
回到城市几天,冷却掉“第一次雪山攀登”的激动情绪后,试着理智总结。
山崖之巅,踽踽孤影,千里冰封,万年雪嶂,寒冷和疲惫在不断侵蚀我机体、摧垮我信念,越接近山顶放弃的念头便越出现得频繁,这是一种极度疲累且折磨人的状态。
雪坡尽头遥遥无期,漫天风雪猖狂席卷,我没在意前后的人进度如何差距多远,更无力记录天边云霞是否迤逦变化,周遭的一切既不浪漫也不惊险,只有埋头听到的有力心跳,提醒我正在半山腰。

哈巴不争辩,不匆忙,不威胁,不许诺,也不区别对待。它没有敲定我想象中的失败,也不赠与我理所当然的成功。它不捂住什么,不拒绝什么,不排斥什么,它只是揭示自身所有的力量和情况。

然后本无关联的人和山联系起来了,在这片空气稀薄却无边自由的海拔五千米的地方。哈巴包容我、接纳我,允许我在它身上找回信念和勇气,赐予我突破极限与边界的可能性,它使我痛苦,也让我幸福。
所以,根本不必强找登山的理由,先上去再说,山自会告诉你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