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海中之山,被无尽波涛包裹着的土地,渔人与隐士的栖身之所,冒险家和远航船的落脚之处,永远神秘而诱人的浪漫目的地。
中国的岛极多,仅面积在五百平米以上的就有六千余座。从行政区划的角度看,除了台湾、海南两岛拥有省级建制,其余的岛屿,大多归属于陆地上临近的海滨城市,唯有两处纯粹的“岛城”例外:一座是南海上“中国最年轻地级市”三沙市;另一座,就是被沿海诸岛簇拥于我国海岸线之中点,统辖着上千座大小岛屿的舟山市。
人人都听过舟山,但不同人眼中的舟山却又千差万别。有些人提起她,想到的是浪漫清新、带着丝缕忧伤的小众海岛旅行;更多的人说起她,想到的则是普陀山观世音菩萨道场,每年吸引无数人前来祈福、还愿的佛教圣地;当然,最多的人心中的舟山,绝对意味着宽宽肥肥的带鱼、饱满的梭子蟹以及琳琅不尽的各色海鲜渔获……
所以,到底何为舟山?这座身悬于茫茫沧海的“千岛之城”究竟有何重要性?她与大陆的地理历史究竟有何联系?她又是如何参与到这个国家的当代生活之中呢?
从海上仙山到航路要冲
仔细观察中国地图,你很容易发现,中国的海岸线,在长江的入海口、以及其南部的杭州湾处,挺起一个尖尖的肚子。玄妙的是,这个尖尖的肚子之中,实力强劲的大城星罗密布,高速公路网与水网纵横交错——那里正是当代中国最为富庶的区域,涌动着机遇与希望的丰盛之地。
舟山既然是“群岛”,自是一岛一风,一岛一俗,一岛一景。但此市下辖两千余座岛屿,哪怕只算有人定居的也有近百个,所以,在有限的篇幅里,群岛之中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主岛“舟山岛”,自然要被重点讲述。
舟山岛是我国第四大岛,也是舟山群岛最核心的岛屿,所谓“舟山”者,一说因港中舟楫极多,二说因岛形如大舟,总之此名自宋代就已出现。但有趣的是,它一直都不是此岛的官方称呼。在如今的舟山岛,你还常能接触到翁山、翁洲、昌国这些古地名,而大部分岛上的人则都会称自己为“定海人”……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名字里,其实包藏着本岛、乃至这片群岛历史的秘密。
舟山的文明史非常古远,事实上,早在新石器时期,河姆渡文化就通过舟楫蔓延到了此地。在未正式得名之前,舟山岛被古人称作“海中洲”或“甬东”,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它都承担着某种海上仙山的功能与意象,是求道者与隐士们的采炼修行之处,据说因葛仙翁(葛玄)在其中岛屿采药炼丹,舟山才得到了“翁山”的名字,并一直延续到宋代。
而舟山之真正崛起,实际上得益于海上航道的开发。首先,舟山群岛拱卫长江、钱塘江、甬江的出海口,又几乎处于中国大陆海岸线之正中,所以沿着中国的海岸航行,或者进行江海之间的交通,舟山都是极其重要的节点;另外,因为洋流的关系,舟山亦是古代中日之间海上航线的必经之处。所以,海上的航路越是活跃,舟山便越是繁荣。尤其在海上丝绸之路最为昌盛的南宋,此地变得极为富庶,王安石甚至亲自部署,在此设昌国县,仅从这个名字,即可看出他对这片群岛寄予的厚望。如今的六横岛上,舟山人还在供奉着王安石的像,感念他当年的高瞻远瞩。
而到了明代,随着中央政府开始推行海禁政策,舟山的景况开始走向漫长的低谷期。官方航道废弛,许多岛民被强行迁往内陆,但在这样的背景下,殖民者、倭寇、海盗与走私者却盯上了这片富饶又四通八达的岛礁,舟山,从此成了冒险者的乐园,海上地下秩序的流转地,这片岛屿,也因此被赋予了一层迷乱、勇莽的意味。
这一状况一直持续到清代,康熙皇帝平定台湾,舟山群岛才重新回归于中央政权的管辖之下,这位皇帝认为“舟”字过于飘摇,因此把对岸宁波的“定海”移植过来,作为此地的新名字,原来的定海则改成了如今的镇海,两者如今还在隔着大海遥遥对仗。可惜,仅仅改个名字,并没有改变这片群岛命运的坎坷,因为在海域中的位置实在重要,近代以来,舟山经历了包括鸦片战争在内的许多战事,直到1950年舟山解放,这片大海才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安定。
而经历了如此非凡的岁月,某种古老而强韧的海岛文化,如年轮一般沉淀在舟山群岛。舟山岛上现存定海古城,如今仍保留着许多明清时期的街道与城市功能结构,以及不少晚晴时期名人的深宅大院——定海在近代堪称英杰辈出,无数定海籍的名流在北京、上海、香港大展宏图,其影响力至今尚存……另一方面,舟山群岛保留着许多极具特色的民俗,譬如据说由福建人传来的迎神赛会活动“跳蚤舞”,在这些民俗之中,你既能看到来自江南吴文化的温柔与精致,又有来自海洋渔民文化的坚毅与剽悍,这种奇妙的文化氛围,事实上也留存在舟山风土的方方面面。
而在现代化的语境下,舟山无比优越的海上地位得到了更大的发扬。一方面,宁波-舟山港是如今的地球第一大港,其货物吞吐量已经连续十四年居世界第一;另一方面,跨海大桥的修建彻底改变了几座主要岛屿与大陆间的关系,比起单纯的岛屿,如今的舟山更像是大陆向东海探出的前哨。而即将通车的高铁,更是为这片群岛带来了无可限量的想象空间。
从海鲜帝国到浪漫小岛
作为一个通过中学地理课本牢牢植入国民潜意识中的基本常识,很多中国人知道舟山渔场的存在,往往先于知道舟山这个地方。——在这片得天独厚的海域,冷暖咸淡不同的水系相互融汇,其海底环境之优越、饵料之丰盛,哪怕放眼整个星球,都是数一数二地难得。
不过,在古代,碍于捕捞及储存技术有限,渔场再丰美、鱼获再鲜甜,也只与和大海相伴的一小部分人有关。所以,舟山渔场真正开始发挥不容忽视的影响力,事实上是从工业化时代以后才开始的。
要知道,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哪怕是离海岸线只有一百公里的地方,想要吃到海鲜、尤其是新鲜的海鲜都算是极难的事情了。然而,仅仅过了十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全中国人、哪怕是深居内陆的大西北人,却都以相对低廉的价格吃上了带鱼、黄鱼这些纯正的海鲜。尤其是带鱼,它们被一箱一箱地冻在各地的冷库中、插在东北内陆高寒的冬季露天菜场的鱼摊上,那些从没见过大海的人们也能熟练地将它切段,裹粉炸制……而这一切的发生,几乎全部要感谢舟山。
在计划经济时代,舟山渔场上红旗飘展,干劲无限。凭借机械化的捕捞以及配套冷库的建设,每年冬汛,数以万计的渔船集结在嵊山渔场,他们所捕获的、以带鱼为代表的大量海产,由国家统一调往各地市场。据说在八十年代初,首都北京水产市场供应的带鱼,10条中有7条来自舟山渔场。毫不夸张地说,正是舟山,让全中国的人第一次实现了“海鲜自由”。
然而,由于当年机械化捕捞的过度狂热,加上一些来自长江流域的污染问题,舟山渔场的渔业资源如今早已不复当年,处于休整恢复的时期。然而,无论定期海禁、生态养殖、还是远海捕捞,舟山之渔业却并未停下脚步。
一方面,舟山已经拥有了全中国起步最早、发展最完备、从业人数最多、配套最成熟的水产业,从渔船、补给船、运输船、到渔港与城市中各个高效而成熟的链条,舟山如同一台巨大的海鲜分发机器,持续不断地为共和国的每一根毛细血管输送来自海洋中的美味。
另一方面,聪明的山人居然发明了一种堪称逆天的“活梭子蟹暂养出口技术”——要知道在此技术发明以前,因为梭子蟹离水即死,舟山肥美的鲜活梭子蟹只能供岛上及大陆沿海地带的少数人享用,遇到捕蟹大年,竟有小岛上的梭子蟹堆积如山,小孩子捡起一只来咬上一口最肥的部位然后丢掉的情况发生……
而暂养技术一经发明,可以销往全中国的鲜活梭子蟹一下子价格大涨,在强大的物流体系以及电商平台的加持下,舟山梭子蟹成了中国海鲜市场的绝对顶流,舟山每年捕捞的梭子蟹,能占全国总捕捞量的三分之一左右。其与对虾、贻贝和大黄鱼,以及来自公海的鱿鱼与金枪鱼,共同支撑起了当代舟山海鲜的琳琅与丰富。
每年八月,舟山螃蟹开海;九月,鱼类开海;也就是每年到了眼下这个金秋时节,舟山那庞大而精密的海鲜分发机器就会开始吱吱作响,将各色海货发往全国各地。当然,每到这个时候,也会有无数来自全国的老饕,亲自来到舟山,品尝刚从渔船上卸下来的极致鲜味。舟山人吃海最极致的地方,其实体现在一碗平实的海鲜面里——除了常规的虾与贝,一碗面里竟要放下一整只的梭子蟹,第一次吃的人恐怕无不被震撼。
而除开这些因为嘴馋而来到舟山的食客,纯粹凭借岛屿的独特魅力以及丰厚的人文历史沉淀,舟山亦是华东地区一个久负盛名的热门目的地。
普陀山上的僧人。
而另一类前来舟山旅行的人,则是当年看了韩寒的电影,来世界的尽头寻求小众海岛旅行的年轻人。——要知道舟山的岛屿内容实在丰富,除了前面提到的舟山岛、普陀山,还有许许多多功能定位、风光景致参差万千的岛屿,它们之中,以而离海岸较远的嵊泗列岛为代表的一些小岛,因为地处偏远,保留着原始而清新的渔村风貌,所以受到文艺青年的追捧。——对于那些从内陆来到这里的暂居者而言,这些小岛混合着浪漫与神秘,自由与孤独,希望与恐惧,拥有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在地理上,嵊泗列岛的许多小众岛屿,譬如枸杞岛、花鸟岛,实际上离上海更近。生活在上海人可以从码头直接坐船前往这些小岛,不必中转舟山本岛。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巨大的都市和幽僻的小岛之间,只隔着两个小时的渡船,人们在古老的灯塔和璀璨的星空底下,听着浪潮拍击礁石,比起只能集体去阿那亚踩踩人工沙滩的北京人,因为这些小岛的存在,上海人显然逃离的更加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