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文载于《中医药通报》2007年01期

近阅李印生前辈的《医学沉思》一文,文中谈到了受寒感冒与细菌、病毒的关系,读后甚受启迪,我认为医者应多进行这样的思考,这样的思考多了,中医的信心才能够巩固,中医的根基才能够牢实,以下谨就读李老文的感受,谈谈对六淫的一些看法。
六淫也就是风寒暑湿燥火,是中医很重要的一个内容。《素问·至真要大论》里面谈到“夫百病之生,皆生于风寒暑湿燥火,以之化之变也”,这里谈到百病而非某一个病,某几个病。这是中医对疾病的一个很重要的认识,说明疾病的产生与风寒暑湿燥火有极大的关系。风寒暑湿燥火基本可以理解为是一个气候环境因素,气候环境为什么会与疾病有关?为什么它会成为中医致病的最主要因素?这个问题我们思考过没有?我想这是一个大问题,也是一个科学问题。
今年的诺贝尔化学奖授予了美国斯坦福大学的罗杰·科恩伯格教授,以表彰他在基因转录研究中的杰岀贡献。基因转录虽然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但它源于一个很简单的基本思路,干细胞具有相同的遗传信息,但它为什么能够分化成不同的体细胞,这一过程是由什么因素决定的?科学研究上的硕果累累,而分析导致每一个硕果的基本思路其实都不复杂,区别仅仅在于谁深入了、谁坚持了。我想中医的问题亦不例外。
就以李老提出的感冒问题为例,感冒西医很明确地认为是由于病毒引起,而老百姓却认为是着凉受寒。着凉受寒与病毒听起来是风马牛不相及,但它们之间有没有必然的关系呢?也就是说有没有相关性呢?我想这就是一个作研究的切入点,用禅宗的术语,这就是一个话头,值得我们去很好地参究。
孔子在《易·系辞》里谈到作研究的基本方法是:“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我想这个方法仍然适应于我们,远和近实际上也可以理解为大和小。中医致病讲六淫,讲风寒暑湿燥火,西医致病讲微生物,细菌也好,病毒也好,真菌也好,或者什么球菌、杆菌、螺旋菌,这些都是生物,只是是很微细的生物,故称之为微生物,而六淫是什么呢?六淫就是气候环境,所以受寒和病毒的问题实际上可以转换成生物与环境的问题,而一转成这个问题我们就有办法了,因为生物与环境是我们很熟悉的一个问题,我们有很多现成的经验。
比如南宁地处我国的最南端,这里的气候非常炎热,所以南宁的蚊子特别的多,但是南宁的蚊子会不会一年四季都有呢?不是的!一般春夏二季和初秋比较多,深秋以后至冬,蚊子就很少了,还有就是盛夏很炎热的一段,比如气温超过了36%,蚊子也少了。蚊子是一种常见的生物,蚊子在一年里的岀没现象,说明了生物的生存与气候的直接关系。今年八月我到云南西双版纳给美国学生和我的研究生上课,云南的昆明虽然四季如春,气候宜人,但是版纳的炎热却是著名的,一点也不亚于南宁。我们在版纳的两处地方都是植物园,都是植物很茂密的地方,要是在南宁的这种地方,那蚊子不知道会有多少,可是在版纳蚊子却是出奇的少,十多天的户外授课,几乎没有被咬过一口。同样是热,为什么南宁的热,热出这样多的蚊子,而版纳的热却没有热出多少蚊子呢?这说明了生物的生存不但与气候环境有关,还与地理环境有关。
生物与环境的相关性勿庸置疑。只是这个相关性的大小远近存在差别,存在隐显。蚊子或比蚊子更小的生物,由于生存期短、繁衍快,相对受环境的影响就特别的大和突显,而比蚊子大的生物,由于生存期长、繁衍缓慢,相对受环境的影响就不那么突显,这种影响往往是缓慢的、长期的,所以不易被发现。比如人受环境的影响就没有蚊子那么鲜明,虽然没有这样鲜明,影响却是一定的!其实作为中医两大基本特征之一的整体观念,它所要表述的核心内涵,正是这种相关性,正是这种影响。
生物受环境影响(包括气候、地理及其他一切生存环境)是必然的,但是由于生物的品属不同,生存期不同,这种影响的表现形式及其大小、远近、隐显,会存在差别。依据上述原则,微生物(细菌、病毒)是品属更低、生存期更短、繁衍更快的生物,因此,它们对环境的依赖,受环境的影响将更为快捷,更为突显,亦可以说环境条件对于它们的生存是决定性的。有了这个见解,我们再去看受寒为什么会有感冒,为什么会引起病毒、细菌的感染,就很清楚了。
有了上述这个见解,我们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中西医在观念上、方法上的区别,以及产生这个区别的历史背景。
仍以感冒为例,中医对于感冒认为是感受风寒,或是其它的六淫因素;西医对于感冒认为是病毒、细菌的感染。我想风寒也罢,病毒、细菌也罢,都没有错,这是中医和西医的不同视角,中医对于感冒的治疗是发散风寒,西医对于感冒是抗病毒、抗菌(或杀灭病毒、细菌)。我们先假设两者皆能把感冒治好(事实上两者存在效用上的差距),那它们的差别在哪里呢?还是从生物的角度来谈,还是以前面谈的蚊子为例,西医用的方法是直接研究药物去杀灭蚊子,这个方法看起来很直接,蚊子也真的很快地被杀灭了。短期使用这个方法,的确快捷、便利而有效,但是长期的应用,却出现了抗药的问题。因为生存期短、繁衍迅速的生物很容易产生变异,变异的结果,使得原来可以杀灭它的药物,不再具有杀灭的作用。过去我在农村当农民,这样的体会特别地深,一种农药开始用的时候很有效,撒过以后,很长的时间虫子不敢去,一去则死。但是同一种农药用久了,就不行了。刚刚撒过药,虫子就敢上,而且没有问题。为什么呢?变异的虫子产生了,对于变异的虫子,原先具有很大毒性的农药,已经不足为道了。
生物对于食物的选择是很有意思的,可以说是各有各的道,各使各的招。人是万物之灵,所以吃五谷,吃菜肉,吃最精美的东西。经过消化吸收代谢以后,拉出来的大便可以说是最肮脏的东西,从医学的角度上说,里面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毒素,可是狗却喜于食之,且可以之为生。巴豆人食之,会狂泻不止,而鼠食之,却安然无事。一些有毒的东西,对于某些生物食之可以致死,但对另一些生物却是美味。所以毒物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
短周期的生物完全可以通过变异,适应原先对它有杀灭性的毒物。而更低品属的微生物这样的变异会更快,现今所发现的诸多耐药菌群,其实就是这类变异的结果。
人类要研制一个对某类细菌、病毒具有杀灭作用的药物,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尤其需要一个较长的周期,而细菌、病毒通过变异适应这个药物恐怕要显得比我们研制这个药物轻松。现在我们似乎已经很清楚地意识到:通过“抗生”来对付微生物的路子是很艰难的。古人也许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也许因为条件的限制,他们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他们没有把着眼点放在生物本身,也就是说没有着眼在靶点上,而是着眼于生物赖以生存的环境上,因为古人认识到了环境对于低品属生物的决定作用,这便导致了中医六淫致病学的诞生。六淫致病从根本上说,就是研究环境改变对生物的影响作用,所以是很科学的一个概念。
人体是非常复杂的一个巨系统,为什么说它复杂呢?因为在这个巨系统里,除了我们的体细胞外,还有很多其它的微生物与我们共生共存,按照佛家的说法,我们这个身体是无量众生的合和体。微生物也好,众生也好,这个数量,这个种类是非常庞大的,如此庞杂种量的生命要能共生共存,并且又要保证宿主生命的正常运行,这需要什么呢?最需要的就是一个与天道相合的、无太过不及的、中正和平的内环境,这是维护各生物之间的相互协调,进而保证人体健康的重要条件。所以,《素问》给健康的定义是“平人”,什么是“平人”呢?平人实际就是拥有上述中正平和内环境的人。一旦这个“平人”的内环境遭受破坏,“非平人”的内环境便会形成,疾病亦随之而生。那是什么因素容易导致这个“平人”内环境的丧失呢?最直接的一个因素就是六淫。
古人认识到环境对生物的决定作用,进而提岀了六淫,也就是风寒暑湿燥火致病的思想。六淫实际上就是环境因素,只不过它是一种不利的因素,由这个不利因素的作用,便使得机体内存或外来的有益生物的生存状态遭受不良的影响,而与此同时机体内存或外来的某些有害生物却得到异常活跃的生存状态,这便导致了不利于整个宿主生命正常运行的综合状态的形成。所以六淫的思想是非常了不起的。具体而言,六淫里的风作用于机体后,会形成一种特定的内环境,而这种内环境会对某些有利的生命机制造成抑制,对某些不利的生命机制形成促进作用。以此类推,六淫里的寒、暑、湿、燥、火,又分别形成不同的特定内环境,从而造成不同的影响,这就是六淫致病的所以然。
六淫致病以后,作为中医是怎么去对治呢?他不是直接去针对生命的机制,不是直接去针对微生物,而是针对导致生命机制改变的环境。直接针对生命机制,就势必会导致“抗生”的治疗;而针对环境,维护正常生命所需的环境,就形成了“护生”的治疗。中医为什么讲祛风?为什么讲散寒?为什么讲清热?……祛风、散寒、清热……,其实就是着眼于内环境的改变。这是中医与西医一个很根本的区别,也是中医所具有的一个根本优势。中药为什么没有出现像西药一样的抗药性,桂枝在二千年前祛风散寒,现在依然还是能够祛风散寒,黄苓在二千年前清热,现在依然清热。这是为什么呢?关键就在于着眼点的不同。
古人对于生物的认知有扶摇而上九万里之簸鹏,亦有数仞而下之斥鶴,有不知晦朔的朝菌,亦有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之大椿,但究不知有今之病毒、细菌,更不知细菌中尚有诸多杆菌、球菌,那为什么今天的药理研究却发现桂枝对病毒、细菌有明显的抑制作用?用古人那样的方法,为什么会产生今天这样的结果?我想这是一个大问题,也是很值得今天的科学研究的问题。但遗憾的是,今天的科学没有研究这个问题,反倒把眼光锁定在桂枝里面是什么成分在抗菌?是什么成分在抗病毒?然后能否将这样一种成分加以提炼、合成。这不又回到西医这条已经令人头痛的老路上来了吗?我想今天的研究应该走岀这个死胡同,应该看到中医的不共处,应该具有更深邃的眼光。
六淫是一个环境因素,这个环境不但指气候,也包括地理因素。所以《素问》在谈到这个问题时,始终不离地理区域,如《阴阳应象大论》所言之“东方生风,风生木,……南方生热,热生火,……中央生湿,湿生土,……”六淫与六气同名,都是风寒暑湿燥火,一则言其正,一则言其邪,所别者,在时与非时。所以六淫所致的人体内环境的改变,其实又可以还原到天地因素的改变,气候因素言其天,地理因素言其地,由此我们亦知道了中医的方药何以能够改变人体的内环境,使之重新适应人体生命的需要。因为方药的核心,或者说方药的本体就是气味。《素问·六节藏象论》说:“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因此,方药的气实际上反映了天的因素,方药的味实际上反映了地的因素,这亦是以气味为本体所构成的方剂何以能够营造和改变内环境,何以能够转化六淫治愈百病的根本来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