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这是一个“危险”的话题,用我同事的话说:“全世界都会吵翻。”在网络上,任何话题扯上性别都有可能演化成一场激烈的争端,但这正是我们关注它的理由。
男性在这个时代是尴尬和焦虑的。一方面,人们担心“男子汉”的消失。我有一位男同事,家有正上中学的儿子。他曾好几次向我们感慨为人之父深感释然的两个瞬间:其一是儿子10岁的时候跟妈妈讲,他有女朋友了;其二是儿子不久前问他,可否认识“黑社会”,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想要跟人干仗”。同事嘴上阻止,心中点头:“像我小时候一样的小爷们。”释然的背后是对现实的不安与困惑:在老父亲成长的年代,屏幕上的男人是高仓健和史泰龙,当花样美男与小鲜肉占据热搜,男孩还能成为“男人”吗?
另一方面,对男性的集体批判是更特殊的时代现象。“钢铁直男”在舆论场中早已不占优势。前几年,“直男癌”一词出现,被女性们用于批评那些活在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审美观里的大男子主义者。这两年,人们干脆把“癌”省去,“直男”两个字自带负面评论效果。我有一位男同事曾自嘲三个特征使自己处于社会鄙视链的底端:直男、单身、无猫。“中年油腻叔”“老年猥琐男”……批评话语屡出新词,层出不穷,直击各个年龄段。你很难找到一个时髦的正面词汇来形容男性了。
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些焦虑和变化?
关于性别种种争论,存在一个相似的陷阱:人们常常忘记自己到底在谈论什么。对“娘娘腔”的避之不及往往是因为人们在外形特征与精神品格之间虚构了某种联系:一个外表阴柔、举止动作轻柔的男性必然是软弱的、无担当的。
然而,性别的道具、姿势和剧本绝非一成不变。波旁王朝的路易十六最爱红色高跟鞋。17世纪,将昂贵的蕾丝点缀在衣领和袖口是男性贵族的风潮。直到启蒙运动后,为了体现理性精神,上流社会的男人们才抛弃了穿着浮夸之风,把蕾丝和高跟鞋扔给了女人。
1978年,由高仓健主演的日本电影《追捕》在中国上映,引起轰动。高仓健的冷面硬汉形象成了80年代最具代表性的理想男性形象。但事实上,这并不是中国传统文化中被推崇的典型“男人”。儒家文化主张阴阳和谐,文武之道,并不排斥男性“柔”的一面。文官的地位高于武将。才子往往偏于柔弱。以貌美著称的潘安、宋玉也不是负面形象。
阳刚之气逐渐成为中国男性气质的主流追求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伴随现代化进程发生的事。对抗外辱,扭转“东亚病夫”形象的民族主义诉求是背后强大的动力。高仓健走红中国的上世纪80年代也有相似的背景。1986年,剧作家沙叶新创作的话剧《寻找男子汉》在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演出,后又被拍成电影搬上大银幕,引起全国热议。故事里,一位大龄女青年到处寻找真正的男子汉,先后遇到公子哥、奶油小生,失望彷徨。“文革”之后,百废待兴。好莱坞把史泰龙这样的硬汉带到了中国的银幕上。中国何以面对世界,是寻找男子汉背后真正的焦虑。
而在和平和高速发展40年后,中国男性形象附着的民族主义诉求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消解。我们今天的男性气质想象处在不同的话语空间里。当“暖男”、“小鲜肉”取代冷面硬汉成为流行文化的主流,审美背后的实质是一场对传统性别关系说“不”的对抗。北京林业大学人文社会学院副教授方刚告诉我,在这场对抗里,女性和性少数群体结成了同盟,用消费主义的方式投了票。
衰落的并不是男性,而是传统的男性气质模版受到了时代的挑战。
图|伪田力人
澳大利亚社会学家瑞文·康奈尔(Raewyn Connell)认为,在任何一个社会里其实都没有一个单一的男性气质,但都存在一种“支配性男性气质”(hegemonic masculinity)。支配性男性气质被认为是男性气质的“理想类型”,一个集团可以凭借支配性男性气质来声称和拥有在社会生活中的领导地位。20世纪20、30年代,男性气质研究开始在西方出现。当时男人们面临的现实是:工业革命使家庭作坊中的劳动力走向社会,进入工厂,男女的劳动分工差异加大,男人成为家庭的主要养护者;第一次世界大战对男性的勇敢和强壮的身体也提出更高要求。
“身体强化、技术熟练、勇敢、有进取心、主动、竞争力、理性”就是工业革命以后男性的“理想类型”。建立在这样的认识上,男性被认为能够是合格的生产者和家庭的供养者。男性在职业选择中占据了主动。各种职业往往具有特定的社会性别倾向,妇女即使从家庭里走出来,也会分流到权威水平低下、收入也相对更低的职业中,比如家政和服务业。在情感关系里,男性占据主动、女性是被选择的一方。社会的权力关系则显示出传统的父权制。
但如今,男性占据主导地位的经济基础瓦解了。工业革命时代男性体力上的优势被知识经济和服务性经济所瓦解。女性走出家庭,男女之间职业角色鸿沟越来越小。
在美国,在过去半个世纪里,女性获得了更多的教育机会和工作机会。从1970年到2007年,女性收入增长44%,而男性收入增长仅为6%。2010年在美国,获得学士、硕士和MBA学历的女性分别占60%、60%和42%。22~30岁的单身女性比同年龄段的男性平均工资高8%。全部管理岗位和需要专业知识的岗位上,女性员工占51.4%。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中国。美国性别问题研究者汉娜•罗森(Hanna Rosin)2010年在《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上写道:“后工业经济对男性的体型和力量漠不关心。如今最有价值的特质——社交能力、开放的沟通、静坐和专注的能力,并不是由男性主导的,而且事实还可能正好相反。”
传统男性气质也在经历制度化危机。婚姻、家庭暴力方面的立法,养老、福利制度的发展都在使男性支配女性的合法性被削弱。
对男子气概的塑造还受到婚恋和亲密关系的影响。“物资匮乏的年代,没有妻子会吐槽丈夫不理解她。”心理咨询师宫学萍告诉我,在今天的心理咨询室里,幸福家庭的需求变了。女性们谈论的是丈夫不够温柔、不会安慰。“实际上,这在传统上是女性、母亲的力量,不是传统父亲、男人的力量。”
用“男性气质的衰落”来描述今天男性气质的变化,往往带有一种朝不保夕的危机感和焦虑感,但事实上,用一种动态的眼光看,今天的男人不那么“男人”了,是现实的要求,男性社会适应的结果,并不能理解为一件坏事。
科学家们提供了有意思的观察。睾酮是一种类固醇荷尔蒙,在男性体内由睾丸分泌,能够促进男性附性器官成熟及第二性征出现,并维持正常性欲及生殖功能。在保持肌肉的力量和质量、骨密度和力量方面也有重要意义。研究显示,睾酮水平高还会表现出更强的攻击性和主动性。换句话说,睾酮令男人很“男人”。
《当代人类学》(Current Anthropology)杂志2014年发表过一篇有趣的研究。智人,或者说现代人类的化石记录首次出现的时间是大约20万年前;但是人类发展出现代行为(modern behavior),比如制造具有象征性的人工制品和先进的工具,则是仅仅5万年前的事儿。研究者对两个时期共1400枚人类头骨进行分析后发现,5万年前人类开始出现合作、复杂的交流以及现代文行为时,睾酮激素水平明显降低了。
面对女性的批评,男性往往感到委屈。居住在上海的心理咨询师史秀雄观察,广受吐槽的“直男癌”其实指向的是物质导向、忽视情感交流、低审美、保守求稳、不重视个人形象、认同权力等级制度,“这些特质实际上是集体无意识的适应环境行为,和审美,甚至和道德都没有必然联系。”
我们认为男性气质需要重估,并不只处于现实和女性的需要。事实上,一种单一的理想男性模版对男性也并不友好。
罗杰斯(Carl Rogers)用“匹配”(conguence)一词描述理想自我和真实自我之间的这种关系。匹配就是两个自我互不矛盾,一个人的理想自我与他的实际行动相匹配。然而,理想自我常常遥不可及,只是我们或社会创造的,而真实自我才是混乱、不完美的终极真相。我们想成为理想自我,是因为我们相信社会将因此正面评价我们,于是我们拼了命维持那个根本不适合我们的形象。
美国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保罗•基维尔(Paul Kivel)把传统的对男性气质的期望成为“男性行为规范箱”,遵循这些期待的男性每天二十四小时里,每周七天的关在在这些箱子里。
“男性气质不足”的男孩子所受到的校园暴力,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一项针对新加坡中学生的调查显示,高达84%的男性受访者都曾因对方的“女性气质”欺凌过其他男同学:欺凌的形式既有言语攻击,又有侮辱性更强的拳脚相加甚至拉扯内衣。而受到欺辱的男孩,则因急于展示自己并非周围人口中的“娘炮”,转而用相同方式欺凌他人的可能性增大了四倍。
在过去几十年中,已经有许多研究证明固守传统的性别观念是男性暴力犯罪的重要因素。香港大学社会工作及社会行政学系助理教授陈高凌研究中国男性家暴者发现,在中国的语境下,“面子”在生活中占据重要的位置,展现脆弱、失去男性气质则意味着失去面子,这意味着更大的压力。这成为了很多家暴发生的心理动因。
“男性气质”最普遍的规训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史秀雄发现,很少有男性不受这样的规训。在《Man立》第一季的时候,另一位主持人仵广敏告诉他,自己即使写日记,也不会记录自己脆弱和哭泣的时刻,因为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史秀雄从前曾经数过,从小到大,能把他看哭的电影屈指可数。他一度把这作为骄傲的资本。
后来他意识到,一个人是否真的坚强,取决于他采取的行动,而并非取决于他情感表达的方式。不哭的背后不是坚强,是拒绝正视自己的感情。这让史秀雄遭遇过极不成功的亲密关系。“当伴侣想要跟我聊一些问题的时候,可能我心里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但是我就说不出口,或者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我就把那句话就憋在嘴边说出不来。”“哭意味着脆弱,意味着男性气质受损,情绪化就意味着你像女孩子一样。男性在这种环境的耳濡目染,就会让你逐渐形成一个习惯,就是所有的情绪来的时候都是想用于向你构筑一堵墙。你就成爱无能了,你没法去爱一个人。”
“在心理咨询的临床上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如果一个人不允许自己哭,甚至如果他都不愿意去接纳,或者甚至都不愿意去看见自己内心的脆弱面的话,这样一个人在心理健康上出问题的概率,大大地超过一个能够哭,敢于哭,更能够接纳自己脆弱面的人们。”
根据美国国立精神卫生研究所(NIMH)的调查,在美国至少有600万男性患抑郁症,而实际的数字还会更高一些,因为很多男性都不会报告自己的抑郁情绪。NIMH在2003-2005年曾发起了一场叫做“真正的男人,真实的抑郁”,希望男性能正视自己的情绪问题,从传统束缚下走出来。
在今天教育中,对男孩的成长存在一种普遍的担忧。在这个问题上,最常见的迷思是:为了让他们成为男人,我们需要更多的男教师吗?
这场讨论存在很多含混不清之处。两年前我女儿出生的时候,我曾经和朋友们讨论过需要给她买什么样的衣服:粉色,还是蓝色。在过去的两年半时间里,她几乎都穿男女皆宜的童装。她不喜欢玩娃娃,对各种工程车、拼图很感兴趣。她摔倒的时候不大爱哭,狂热地迷恋运动,精力无限充沛。
有的时候,我们会感叹:你真像一个男孩子呀!对于一个女孩的母亲,我完全不为她所呈现出来的“男孩味”感到焦虑,甚至还有一点骄傲。我希望这一点一滴“男孩化”的成长,能让她突破性别的藩篱。我希望她勇敢、健壮、敢于探索,我想那是未来成为一个独立人的素质。有趣的是,当一个男孩喜欢照顾布娃娃,表现得敏感、善解人意的时候,父母们往往会在心中打鼓,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突破男性性别的藩篱,为未来的生活创造更多的可能性?
科学研究越来越多地显示,男性和女性在生理上的差异非常有限。过去的神经科学研究喜欢谈论男性的大脑、女性的大脑。这些结论在近些年大多被推翻了。一个常见的谬论是,男性的大脑决定了他们的空间认知能力更强。但科学家们发现,这是因为父母从小给男孩女孩玩的玩具不同。脑扫描图证明,在三个月里集中玩俄罗斯方块的女孩们,她们的空间认知能力提高了。
如果未来世界对每个个体的机会和要求是均等的,如果男性和女性的大脑没有本质的区别,那么,对男孩、女孩的教育是否还需要有所区别?当我们抱怨男孩缺少责任心、勇气和独立性的时候,这是否是教育普遍存在的问题,并没有男孩女孩之分?
英国伦敦大学学院研究员徐玉炜博士告诉我,在世界各国,幼儿园教育中的男性教师占比都很少,但同样是鼓励增加男教师的数量,中英两国有完全不同的出发点。“中国是因为男孩’女性化’,认为男生太容易哭,太娘,太脆弱,希望男老师可以拯救男孩和男性气质,江苏福建都出台了免费幼儿师范男教师政策,甚至男教师们会形成男幼师联盟。英国教育部鼓励男教师的出发点在于挑战性别偏见,促进性别平等,证明男生也可以有不同的样子。”
当我们讨论性别的时候,我们往往采取了一种一分为二的方式去标签化每一个人。但事实上,个体是如此丰富,个体间的差异性远远大于性别的差异。伦敦艺术大学校长、当代视觉艺术大奖“特纳奖”得主格雷森·佩里(Grayson Perry)写了一本书《男性的衰落》,呼吁摈弃传统的男性气质约规。
读这本书给我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佩里本人。他让我意识到,我对男性的理解和想象非常有限:佩里是异装癖。我从前一直以为,喜欢穿女性服饰的男子并不会将自己定义为男性。我以为异装癖会非常“娘娘腔”,事实上,佩里热爱自行车运动,水平非常不错。他和妻子有幸福的家庭生活。当他不异装时,是个标准的“男人”。我惊诧地意识到,我们以为那些剧烈冲突的性别元素,是可以和谐地安放在一个人身上的。
当我们谈到重估男性气质的时候,并不打算重新树立一套定义真男人的规范。心理咨询师宫学萍发现,在今天,很多女性隐藏痛苦,在于她们受到的教育是按照“男人”的方式去生活,去奋斗,无法悦纳自己的女性气质。“不管男女,只要你被困在了一个模板之中,一定会在一些生活的碰撞中感受限制。幸福的人是自由且有弹性的,它可以在任何一个状态下去和现实条件发生碰撞,然后做出选择。”
黄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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