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徒步号称“户外入门必走线路”的雨崩-梅里内转，为了工作，我背了电脑和相机进山，加上衣物、洗漱用品和各种充电设备，加起来负重近 20 斤，连续上坡 8 公里爬升 1200 米，一来就给我干懵了。
整个雨崩徒步完全在我好累和我好棒之间反复横跳，身心在天堂和地狱间极限拉扯，一边暗骂徒步好苦，一边感叹风景好美，徒步啊，简直使人精神分裂。
关于想去徒步雨崩朝圣梅里的念想，最早源于一部禁片。
在进入户外行业的前期，我为了深入了解户外曾看过很多相关电影和纪录片，时长仅一个小时的《卡瓦格博》就是其中之一。
更确切来说，《卡瓦格博》是一部山难后续采访纪实影片。1991 年 1 月，中日联合攀登队在攀登卡瓦格博时遭遇雪崩，17 名队员遇难，无一生还，山难震惊中外，成为当时世界登山史的第二大山难。有山难，就会有争议，但围绕攀登卡瓦格博的争议不仅仅来源于登山本身，还有宗教文化与现代文化、人与自然之间的冲突。
《卡瓦格博》在山难发生后时隔 13 年于 2004 年上映，一度成为禁片，2015 年才被解禁。在当地人心中，卡瓦格博是圣洁不可亵渎的神灵，他们把卡瓦格博亲切地称为“阿尼卡瓦格博”，意思是“卡瓦格博爷爷”，他们认为自己现在所获得的一切都是神山给予的，攀登卡瓦格博，就相当于骑到了自己祖先头上。
不仅当地藏民拒绝任何人染指这座神山，就连卡瓦格博自己，都拒绝接纳人类的攀登。卡瓦格博至今仍是一座未登峰，登顶率为 0，尝试登顶死亡率却高达 100%，1996 年不甘心的中日联合登山队也曾再次尝试攀登，但仍旧失败。
影片的最后，这场冲突以宗教文化的胜利宣告结束：
在全世界范围内，有三座 6000 米级禁止攀登的神山，一座是尼泊尔的鱼尾峰，另外两座则是我国的卡瓦格博和冈仁波齐。
坦白讲，我并不是一个有宗教信仰神明崇拜的人，我只是非常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山，如此神圣不可侵犯？
世人只知梅里，不知卡瓦格博
梅里雪山，一个听起来就无限浪漫的名字，徒步雨崩，也是朝圣梅里。它是 2005 年《中国国家地理》评选的“中国十大名山”之一，位列第四，仅次于南迦巴瓦、贡嘎和珠峰，不过如今的梅里雪山这个名字，原本是一个错误。
图源©️卡西
1908 年法国人马杰尔·戴维斯在《云南》一书中首次使用了“梅里雪山”的称呼，指的是太子雪山（也就是如今的梅里雪山）旁边的一座山脉。在《德钦县地名志》在描述横断山脉中段的怒山山脉就明确了二者的不同：“这列南北走向的巨大山系是由梅里雪山和紧紧相连的太子雪山组成”。
到了 60 年代，一支解放军勘测队来到德钦县进行大地测量，由于缺乏大比例尺地形图以及语言不畅，勘测队误将云南省最高峰卡瓦格博所在的太子雪山错误标注成梅里雪山。这个错误始终没有得到更正，甚至在 1980 年，云南省林业勘察大队明确确立了“梅里雪山”作为云南省最高峰的地位。但直到 1991 年中日联合登山队来攀登云南省最高峰“梅里雪山”时，当地村民甚至根本不知道他们要攀登的是神山卡瓦格博。
卡瓦格博，图源©️卡西
也正是那次攀登发生震惊中外的山难，令“梅里雪山”声名大躁，并带动了当地的旅游发展，于是“梅里雪山”这个名字也就将错就错地成为卡瓦格博的代名词，实际上，广义上的梅里雪山是指太子十三峰。
世人只知转山是朝圣梅里雪山，但实际上转山朝圣的真正主角是卡瓦格博。
因此，抱着这样在人文上的驱动力，我并未对这次转山梅里的风光有多少期待，但见到梅里雪山群峰的那一刻，尽管已经看过大大小小许许多多的雪山，我还是出乎意料地被惊艳到了。
不仅梅里雪山美到出乎我的意料，就连徒步雨崩本身，也完完全全出乎我的意料。
图源©️卡西
初见梅里雪山
从丽江需要行驶 350 多公里大约 7.8 个小时抵达飞来寺，这里的观景台是观赏梅里日照金山绝佳的地点，入住的客栈里甚至贴了日照金山的时刻表。不过 6 月开始云南已经进入雨季，从印度洋吹来的季风在横断山脉遇阻，生成大量降水，梅里雪山地区的雨季会一直持续到 10 月。
图源©️西洲
抵达丽江后连续两天惨遭暴雨洗礼，已经直接地感受到雨季的威力，在车上当地领队提前打预防针，说雨崩已经连下一个月雨，几乎天无一日晴，虽然内心隐有担忧，但本人还是接过话匣开始“大放厥词”，表示继去年 8 月带队之后，我已经在大半年的带队中没有遭遇过下雨情况了，也希望在这次的带队中能被好天气眷顾，延续不下雨的好运。
这句话似乎很快应验，经过香格里拉之后，天气彻底放晴，没再下一滴雨，抵达飞来寺观景台时天气好极了，太子十三峰一字排开，连绵矗立。
图源©️卡西
除了卡瓦格博比较羞涩，其他的山峰袒露无余，其中以缅茨姆峰（也叫神女峰，据说是卡瓦格博的妃子）锋利尖锐的山形最为突出，其次是五冠峰最为独特。日暮低垂，圣洁且仿佛近在咫尺的梅里众山与几座白塔遥相对望，彩色经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但卡瓦格博始终隐于云雾中。
我理解的，神山嘛，总是需要一点点骄傲一点点神秘，不会被我等凡人轻易窥见，但没关系，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缅茨姆峰（左），五冠峰（右）
图源©️卡西
晴朗的天气给了队员看日照金山的希望，回客栈时队员指着日出时刻表问客栈老板：“明天能看到日照金山吧？”
客栈老板欲言又止地回答：“emmm，不好说”。
飞来寺的日照金山并不是轻易就能看见的，很多人苦守数日都难以得见梅里雪山乃至卡瓦格博的真容。睡前查了云图，日出时分是多云，日照金山大概是没戏了，但我也并不觉得有多沮丧，行走户外，早就学会了平和地面对云卷云舒。
（但还是在朋友圈许了个愿）
大概这愿许得也不是很有诚意，清晨 6 点 30 的梅里雪山仍被大片大片的密云笼罩，唯有一点点粉黄色显示出梅里雪山正在经历日出破晓。没看到染成金黄色的日照金山，好在卡瓦格博拨开云雾得见真容。
图源©️卡西
不过很多见过卡瓦格博的人大概会对此失望，因为乍一看卡瓦格博并无多少身高优势，相比于其平缓到略显平庸的山尖，缅茨姆峰显然秀美且出挑得多，也难怪总有人将缅茨姆认成卡瓦格博。
但仔细观赏，巨大的明永冰川从卡瓦格博的身体中流淌而下，卡瓦格博确实很像一位稳重的没什么棱角的老者张开双臂环抱他的土地他的子民。这么一想立刻觉得自己十分肤浅，山形好看不好看有什么重要，反正卡瓦格博又不是靠颜值吃饭。
缅茨姆，图源©️卡西
卡瓦格博，图源©️卡西
从飞来寺还得继续在峡谷山路的惊险中行驶 40 分钟才能抵西当村，这里是水泥公里的终点，也是徒步的起点，从这里开始，徒步雨崩的艰苦作战就正式打响了。
雨崩，在天堂和地狱间来回拉扯
雨崩村深处梅里雪山腹地，是卡瓦格博脚下的一个小村庄，村里仅 40 余户人，被驴友誉为“地球上最后一片世外桃源”，1950 年被发现，2012 年通电，2018 年通车。
它是被雪山四面环抱的秘境，是《消失的地平线》中虚构的乌托邦—香格里拉的缩影，是梅里内转的必经之地。这两年，雨崩凭借“喝着咖啡看日照金山”这样遗世而独立的氛围感在社交平台火速出圈，并在去年端午假期登顶某旅行平台大数据统计的徒步旅行目的地榜单之首，成为入门徒步必打卡线路之一。
图源©️卡西
不过徒步雨崩，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轻松。
雨崩的徒步线路非常成熟，完整的梅里内转通常是这样的：
从西当村徒步进雨崩村共 14 公里花 1 天，徒步冰湖往返 14 里花 1 天，徒步神瀑往返 14 公里花一天，再从雨崩村徒步 18 公里经尼龙峡谷出山，总计共 60 公里的转山徒步。
原本以为如此成熟火爆的入门徒步线难度应该不会太高，但没想到光是第一天徒步进村就被来了个下马威——8 公里爬升 1200 米的连续上坡，还是在几乎约等于重装的情况下。
累了，瘫会儿。图源©️雷哥
从西当村进雨崩村可以徒步也可以选择坐当地越野车进山，费用大概在 ¥200-260/人，包也可以托运，¥150/包。但我们可是个徒步团，能走路，绝不坐车。
图源©️sofar
徒步进村这条路并无太多风景可言，徒步中国的团队就是这条充满尘土的路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其他遇到的徒步人也屈指可数，来雨崩的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坐车进村，一辆辆车从我的身边不停疾驰而过，大概那些坐在车上看我们徒步吃灰的人就跟当初我在青海湖的公路上看那些磕长头的人是一样的眼光：不理解且大为震撼。
图源©️卡西
我大概是全队负重最多的那一个，就像一只蜗牛背着重重的壳，近 20 斤的背包额外增加了不少难度，因此这连续 8 公里的上坡路着实给我累得不轻，一路爬升至最高点南争垭口后，艰苦作战才算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轻轻松松的 1 公里平路加 5 公里的连续下坡路。
上坡路每一公里都会有距离标识牌
图源©️卡西
在即将进村的高处俯瞰，首先第一眼看到的是下雨崩村，雨崩村分为上雨崩村和下雨崩村，上雨崩依山而建，地势更高，下雨崩镶嵌在不远处的峡谷平地之中，两地相差约 40 分钟的徒步距离，远远望去，高耸的缅茨姆峰和五冠峰如同卫士一般守护着村子，在上下雨崩的任何地方，都能抬头望见这两座雪山。
下雨崩村，图源©️卡西
上雨崩村，图源©️卡西
梅里内转是一条既让人感觉到累，又会觉得幸福的徒步线。其他的徒步行程的住宿大多都是 1-2 晚一换，很少有像梅里内转这样在雨崩连住 3 晚，以雨崩为中心向冰湖、神瀑、神湖辐射的往返线。
冰湖和神瀑的海拔升降也近乎简单粗暴——连续上坡，随后是连续下坡。
冰湖
从上雨崩村出发通往冰湖的路上会经过笑农牧场作为补给点，这里曾两次作为中日联合登山队的登山大本营。
图源©️卡西
冰湖徒步线往返 14 公里，都是山野小径，前半段爬升穿行于原始森林中，受森林庇荫，阳光稀稀落入，立刻降低了紫外线的攻击性，氧饱和度拉满，连呼吸都觉得醍醐灌顶。
图源©️sofar
冰湖，图源©️卡西
神瀑
神瀑是卡瓦格博东麓非常重要的朝拜圣地之一，冰川融水从数百米高岩壁落下，被称为圣水，神瀑是藏传佛教信徒转山必去的地方。藏族人以接受神瀑洗礼作为一种洁净心灵的修炼，按照藏族的传统——顺时针绕着神瀑走三圈，就能洗涤心灵净化罪孽。
图源©️卡西
徒步神瀑的往返 14 公里难度不算高，几乎都是石板路，可以理解为类似于公园爬山的那种道路，但后半段一路爬坡的体能消耗程度仍不可小觑。
图源©️卡西
煨桑，©️卡西
挂经幡，©️卡西
悠闲轻松地走过森林之后，后面敞亮的石板路就不再接受森林庇荫，重叠厚重的经幡从这里开始一路延伸到神瀑跟前，像是一路引人前去朝圣，越接近神瀑，经幡就悬挂得越多。在神瀑接受洗礼是一种很奇特的感受，虽然我一直自诩没什么宗教信仰，但是来都来了，入乡随俗，走到神瀑下的时候瀑布水突然大了起来，直接把我浇了个透心凉，见此旁边的路人说道：如果走到神瀑下，瀑布水变大的话，说明你得到了神的庇佑，会有福气和好运。
朋友们，再唯物主义的人谁能把持得住这种甜言蜜语？ 总之，完全被这句话冲昏了头脑，一整个心花怒放，下山的时候路过文殊菩萨智慧圣水必须喝两口，路过观音菩萨的去苦厄圣水必须喝两口。
队员姐姐甚至用水壶把智慧水打包带走，©️卡西
雨崩，一个很有灵气的地方
作为一个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下的唯物主义者，我并不相信世界上有神明，也并没有什么虔诚的宗教信仰，但朝圣卡瓦格博也确实让我感觉到了这条转山之路上一些超越科学的神性。
举几个印象深刻的例子吧：
- 徒步冰湖的路上有一只蝴蝶始终围绕在我身边，甚至反复几次停在我的手上，它几乎跟随我走了 100 米的路，随即它又飞到了另外一位队员身上，并停留在他的帽子上长达 2 分钟之久，即便队员正常徒步它也纹丝不动。
小时候看还珠格格中的香妃招蜂引蝶的形象实在太过深入人心，本人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被蝴蝶如此亲密接触过，蝴蝶停在我手上的那些瞬间我莫名涌出一种难言的感动：谢谢你们还愿意亲近人类。
图源©️卡西
-快到冰湖的时候还偶遇两条回程的狗，当时它跟随路人一起上到冰湖前的垭口，并不知道它俩是没有主人的狗，随后它跟着我们一起下山，后来也不知道去哪了。
如果冰湖这两条狗还是机缘巧合，那徒步神瀑那天就奇妙地出现了一条没有主人的狗完整地从下雨崩村跟着我们一队人走到神瀑，并且一路形影不离，后来下山时不见了踪影。
图源©️卡西
这三条狗几乎让我立刻生出了连狗也要来虔诚朝圣的错觉。
无论是蝴蝶、狗、骡子还是牛马，雨崩村的动物有一个非常共通的特点：它们既不远离你，也不靠近你，像猫一样难以捉摸，也像信徒一样虔诚忠贞。
小林尚礼为了收殓山难中埋骨梅里的 17 位好友遗骨而多次驻扎明永村累积长达一年后所著的《梅里雪山：寻找十七位友人》一书中，也让我们得以窥见 20 年前的雨崩村是什么样子。
上雨崩，约2000年左右，图源©️《梅里雪山：寻找十七位友人》
上雨崩，2023，图源©️卡西
下雨崩，约2000年左右，图源©️《梅里雪山：寻找十七位友人》
下雨崩，2023，图源©️卡西
想象一下，20 年前这里的房屋还屈指可数，10 年前这里连电都没有，照明只能靠煤油灯，5 年前这里尚未通车，进出只能靠骡马或者徒步。如今的雨崩不仅通了电也有了 WIFI，更有了设施完备能够上升到精神享受的客栈、酒店和咖啡厅，成为城市人避世的理想国。
“用不了几年，能够被称之为“人间天堂”、“世外桃源”的雨崩大概也免不了世俗化和现代化的命运了。”
——这是我吃了 14 公里被汽车扬起的尘土灰以及抵达雨崩村后看到四处都在兴建土木时下意识的想法。
图源©️卡西
商业化正在把雨崩拉下神坛，也难保雨崩不会成为下一个牛背山。
我亲身经历了牛背山的封禁与开发。2016 年，曾幸运地在机缘巧合下去了牛背山，看到了最壮观的雪山日出、云海星河；同年，牛背山全面封山开发，直到 2022 年才重新开放，并且彻底地改头换面成为轻奢度假景区，一条公路可以直达牛背山顶。从牛背山顶眺望的贡嘎群峰，风光依旧，惊艳依然，但已不再有当年徒步上山的那种原始与深刻。
在徒步进雨崩村的路上，一辆辆汽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扬起尘土一片。从西当村到雨崩村这条能行车的土公路是 2018 年才建成的，最早雨崩只有人马驿道，进出雨崩只能靠徒步或者骑马。通车之后，悬崖弯道，山路险远，一方面为了安全，一方面大概也为了垄断，这条路不允许自驾进入，只有当地车队明码标价，商业运营。
图源©️卡西
徒步进雨崩跟我当年上牛背山的感觉实在太像，牛背山路况更烂一点，也有当地村民违规运营的私家越野车，但最终牛背山也沦为了圈地收费的景点。按照雨崩如今在社交平台上火成这样的态势，村里的咖啡厅、餐馆民宿、客栈酒店正在扩建，土公路已经通车，水泥公路还会远吗？
如果可以，就早点去雨崩吧，趁它还没那么喧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