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科安

转瞬间，黄权壮博士毕业已两年多。在这期间，他一边繁忙地备课上课，一边抓紧对博士学位论文进行修改与充实，并将以题名《散文梦寻：;真实性成就;自然美》正式出版。获此消息，我颇感欣慰。他请我为该书写一篇序言。作为其博士阶段的指导老师，我自然义不容辞。众所周知，;真实一直与散文的本质存在着内部的紧密联系,是当代散文理论建设的基本概念或范畴。这意味着，对于散文;真实性问题的讨论往往带有对散文本质属性探索的浓厚色彩。对理论问题颇有兴趣与热情的权壮读博之后很快就抓住这个问题进行深入的研究，这显示出其学术触觉的敏锐和直面难题的勇气。散文;真实性问题涉及的文体与论争相当多。就文体而言，除散文外，还有作为文体比较对象存在的小说、诗歌等，而散文内部又包括更加细分的叙事散文、抒情散文、说理散文等；就论争而言，有长期聚讼纷纭的散文;写实与虚构论争和;真情实感论争等。此外，该问题还牵连散文内部的诸多层次、环节和要素等，这里难以一一列举。有鉴于此，权壮自觉地将散文;真实性所牵涉的主要问题都聚合起来，形成相对整体的;问题域，确立明确的文体比较意识，通过借鉴、运用现代叙述学的分析框架和方法，将纷繁复杂的;真实性问题域区分出四个层面（文章文学文体文化），并逐一进行理论剖析。我不敢说他提出来的观点以及所作的论证都是正确的，但是，他的相关论述却能按其所秉持的逻辑贯彻到底，达到自圆其说的地步，这种理论的概括能力与阐释能力是值得肯定的。大体而言，散文理论研究有两条基本的路径。一条是;自下而上式，就是从散文文本、散文现象、散文史中归纳、概括出概念、范畴、特征、本质等，主要仰仗;归纳法；一条是;自上而下式，即从已有的理论范畴和框架出发，将特定的散文研究主题所牵涉的概念或范畴联结成整体，侧重使用;演绎法。权壮在书中所运用的研究方法主要是后者，他所依托的理论资源，主要是现代叙述学的概念系统和逻辑框架。为了弥补演绎法与叙述学分析方法的不足，他融入了对典范性散文文本的分析、对当代重要的散文现象或论争的评析以及中外散文史、文学史的史料等。就此而言，我注意到，目前的书稿比博士论文增加了不少外国散文大家（如蒙田、培根、卢梭、兰姆、梭罗等）的作品分析及创作谈，从而使内容显得丰富与扎实。如果仅有学术研究的问题意识、敏锐触觉及勇气，理论研究的逻辑性、学理性，以及现代叙述学框架及研究方法的借鉴运用，而不能在研究;成品中体现为具有说服力的创新观点和精彩分析，那么理论研究就会沦为单纯的;学理冲动，言辞间的情感倾注容易被视为;轻佻。对此，我们检视一下书中部分重要论述或观点。该书的核心问题是如何界定散文;真实性的基本内涵。在该问题上，老一辈学者大多认为散文的;真实或;真实性就是;历史真实，即符合历史存在的情境、事件、人物、细节等的本来状态；这种严格的;真实或;写实要求后来被调整为在基本符合;历史真实的基础上，适当兼容不同程度的想象乃至虚构的成分。在论证上，多数学者认为散文对;真实性的追求是基于中国散文的固有基因和历史惯性，并得到古今大量成功的散文文本的有力支撑。换言之，散文特别是叙事散文对于;历史真实（;真人真事以及与此密切相关的;真情实感;真知灼见等）的固守，肯定有其充分的合理性。只是，以往的论述对于散文追求;真实之;合理性的论证常常不容易上升到明晰的理论层面，而过分强调对于;历史本身的;如实再现，又可能导致对;真实或;写实作绝对化的理解，暴露自身的理论软肋，并与散文创作实际有所抵牾。因为现代社会高度流动、浑融、互渗的散文审美意识，其审美趣味难以为;历史真实所完全提纯。对此，权壮不仅充分肯定散文对于;真实性的内在追求，而且，从叙述学的角度作出更为深入、具体的论述。他从叙述交流框架中将;叙述者与;隐含作者（在书中，这个;作者角色首先被理解为处于特定创作状态的作者，然后才是读者透过文本想象构建出来的作者形象，前者属于存在论范畴，后者属于反映论范畴）这两个核心概念提取出来，并在;真实性视角下将它们之间的对应关系及其所蕴含的理论意义清晰地揭示出来。他说：;lsquo;叙述者rsquo;是文本生成在形式上的组织者，而lsquo;隐含作者rsquo;是文本生成的实际创造者。如果lsquo;叙述者rsquo;具有事实真实性，那他就是lsquo;隐含作者rsquo;形象的真实反映，同时，lsquo;叙述者rsquo;的叙述行为及叙述心理过程就是lsquo;隐含作者rsquo;创作行为及创作心理过程的真实展现。 （本书第 34页）他将这种;真实形态概括为;叙述真实。相比于虚构性的小说，散文;真实性的首层含义正是;叙述真实。他强调：;这其实是lsquo;历史真实rsquo;概念极为重要的具体表现，却也为绝大多数散文研究者所忽视。 （本书第 34页）也就是说，他不仅认同并坚守了散文特别是叙事散文对于;真实或;历史真实的内在要求，更重要的是，他并没有将;真实的本质内涵局限在环境、事件、人物、情节、细节等局部或表层的比对上，而是在容纳或兼顾这些因素的基础上更为抽象、概括、明确，即聚焦在;叙述者及其叙述行为、叙述心理过程的真实性上。既然;叙述真实的核心在于;叙述者及其与;隐含作者之间的关系，那么他就用较大的篇幅对如何判断;叙述者与;隐含作者形象以及它们之间反映与被反映关系的动态的辩证性质做了详细的阐述，并以鲁迅后期的重要文本《阿金》作专门的分析示例。不仅如此，对散文;叙述真实概念的提炼，也为众说纷纭的散文;虚构现象划出了理论的界线：;从理论上说，只要实现lsquo;叙述真实rsquo;与lsquo;文学真实rsquo;的统一，散文中任何要素和任何环节都可以虚构。不过，;虽然在理论上lsquo;各个环节rsquo;的确都可以虚构，但是其虚构的空间和限度却大不相同，其中，lsquo;叙述真实rsquo;的逻辑前提决定了的lsquo;叙述者rsquo;或多层叙事结构中的lsquo;最外层的叙述者rsquo;是不能够虚构的。（本书第 130页）因此，我认为，他对于散文;真实性内涵的叙述学界定，摆脱了经验主义色彩而上升到了理论的层面，展现出较强的解释力与延展潜力，为其后续对于散文在文学、文体乃至文化层面的深入分析奠定了坚实的逻辑基础。比如，他提出散文的;文学真实是在;叙述真实的基础上生成的。在;真实性视角下，散文的;文学真实可以区分出三个叙述特征：青睐于显性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逆向塑造;隐含作者人格形象、作者与读者在;叙述者的中介下获得某种交流;零距离的真实感等。散文作家和研究者常常将散文视为;有我的文体。可是，在以往的研究中，对于散文之;我是指什么？散文之;我何故会;有（存在）？散文之;有我应如何准确表述等问题缺乏明晰的说明。对此，权壮从散文的;真实是;叙述真实与;文学真实的统一这个观点出发，作出自己的回答：所谓;我就是;隐含作者的精神形象或人格形象。郑明娳说：;散文是最被允许lsquo;有我rsquo;的文类，作者与叙述者在小说中严格区分，但在散文中两者往往合而为一。因为;叙述者与;作者的;合一，即本书所说的，叙述者与隐含作者（;作者）构成直接的真实的反映与被反映关系，;显性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意味着;隐含作者的;显性且;第一人称即;我的存在方式，所以，散文;有我！（本书第 87页）再如，书中对于散文;复调问题的分析也让人印象深刻。本来，散文的;复调问题并不是传统散文批评关注的重要对象，而;复调一词是从小说理论中借用过来对 20世纪 90年代散文新变所出现的多个叙述声音交缠现象的概括。只是，以前很少人对散文的;复调与小说的;复调进行明确的理论区分。散文的;复调以多个叙述者的存在作为前提条件。不过，仅仅强调;存在多个叙述者是不够的，因为小说更经常地存在多个叙述者。如何将两者区分开来呢？权壮认为，散文的;复调或;多个叙述者的特殊性体现在，当中总有一个叙述者作为主导者存在，而且，这个主导性的叙述者是隐含作者的真实反映，符合散文;叙述真实的前提原则，其他叙述者则作为非主导者存在；在多层次叙述结构中，这个主导性的叙述者还是;最外层的叙述者。与小说相比，;在散文文本中总有一个（外层的）叙述者其lsquo;叙述声音rsquo;构成主导性的lsquo;声部rsquo;，并对其他（如果有内层的）lsquo;叙述声音rsquo;起到统领和引导作用。（本书第 160页）因此，散文的;复调是;主次叙述声音交响营造出来的复调。这样的分析，可能并不一定能够获得所有人的认同，但是其逻辑分析过程却是相对严密的，因此自有其合理性与说服力。最后，谈谈该书终章所概括、提炼的散文审美特征;自然美概念。在以往的散文研究中，将;自然与散文审美的某些特点（如语言特色）关联起来进行不同程度的阐述是比较多见的。但是，权壮却能在此基础上延伸思考，将典型性的散文样态（他将;杂文;散文诗;报告文学等视为互渗性的非典型;散文文类）的审美特征概括为;自然美，并且对这个审美范畴进行具体的理论论证，辅之以中外经典散文文本的分析和散文大家的经验总结。他写道：;如果说，lsquo;诗rsquo;是对于异态自我人格及以此为中心的心灵世界的审美表现，其追求的是lsquo;超然美rsquo;，那么，散文则是对于常态自我人格及以此为中心的生活世界的审美表现，所追求的就是lsquo;自然美rsquo;。（本书第 175页）还指出，;散文的lsquo;自然美rsquo;主要来说是一种lsquo;人格美rsquo;，更准确地说，是lsquo;常态人格之美rsquo;，同时还体现为与lsquo;人格美rsquo;相映照、相互动的、带有常态色彩的lsquo;生活美rsquo;或lsquo;生活世界之美rsquo;。（本书第 183页）回顾全书的大致思路：首先从;叙述真实中分离出作为;隐含作者真实反映的;叙述者形象；然后从;文学真实中凸显;叙述者在散文文本中鲜明、亲切、灵动的人格形象；最后这个;叙述者鲜活的人格形象与创作者（隐含作者）的;真诚品格自然交汇，并在与;诗的比较中，将散文创作者（也是指隐含作者和叙述者）人格之;真诚状态更加明确地界定为作者在日常化生活中所展现出来的常态的人格面向，是这个常态人格面向在散文文本中的审美呈现，他将这种审美形态称为;自然美。可见，其思路具有内在的学理逻辑。不仅如此，他还进一步将以;自然美作为独特审美追求的;散文在现代社会所遭遇的;寂寞与未来社会中所要迎接的;春天关联起来，蕴含着将;散文与情感的浸润、人格的完善、人生的美化、社会的和谐等更为崇高的价值理想融合起来他化用荷尔德林与海德格尔的用语将此表述为;散文栖居从而彰显书名所标举的;梦寻的本体性追求。这种灌注在学术研究中的理想主义精神是值得肯定的。当然，关于散文;自然美的论述仍需要他进一步延展和完善，其合理性与理论价值也有待时间的检验。以上所谈都只是就我所注意到的部分问题进行粗线条的勾勒和分散性的评析，限于篇幅，难以一一详述。实际上，权壮借助现代叙述学的分析框架，从;文章;文学;文体到;文化逐层深入地对相关问题进行深入分析，其阐述过程，努力本于自己的逻辑推进和结构安排，具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自洽性和整体性。不过，作为以;真实性问题为对象的散文理论研究的探索性成果，其缺点是不可避免的，甚至，在某些有自己学术偏好的研究者看来，是显而易见的。权壮在其;结论中也有自我批评，我就不赘言了。实际上，不管怎样，在当代学术语境中，散文研究总是有些;寂寞的，而散文理论研究甚至可以说是;冷清的，这很考验学者的定力与韧性。在此，我希望权壮在;寂寞与;冷清中继续从容地走自己的路！

2025年8月21日（黄科安，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博士后合作导师，福建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福建师范大学中国散文研究中心主任）

本书围绕散文;真实性问题展开系统性研究，从古代、现代到当代的理论发展脉络入手，深入探讨了散文;真实性的生成与界定、叙述特征以及文体层面上的独特性。全书以;真实性为核心概念，结合叙述学视角，分析了散文与其他文体（如小说、应用文）的区别，并进一步阐释了散文的文学真实、主体意识转化规律及审美特质。最终将散文之;真与散文之;美相结合，提出了;散文栖居的理念，为散文创作与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论框架。

黄权壮(1984 )，广东化州人，文学博士、作家、高校创意写作教师；主要研究现代散文理论与鲁迅后期思想，在《光明日报》《广西社会科学》《东吴学术》等报刊发表学术论文多篇；有志于文学创作，已出版两部文学作品。

序言（黄科安撰）　/ 1绪论 散文;真实性问题的形成与研究意义　/ 1第一章;真实性概念与文章的;叙述真实　/ 17第二章 散文的文学真实及散文与小说的文体互渗　/ 68第三章 散文文体层的;真实性：叙述与声音　/ 110第四章 从人格之;诚到散文之;美：真诚与自然　/ 161结论　/ 204参考文献　/ 208附录 叙述学视角下散文;真实性初探　/ 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