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悟成长
每次去香港,我都很期待与李修明先生见面。先生已年过七旬,且早已过上隐居生活,所以我们之间的闲谈也从不涉及生意。相识二十余年却从未谈论过生意场上的事,这恐怕要归结于先生自五十多岁就过起和隐居差不多的日子的缘故了。
去年我曾去中国旅行,但往返途经香港都只停留了一天,且当时天气闷热,我又拖家带口的,实在是没有时间去拜访李先生。
不过,也正是因为那次没能相见就回了日本,我才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李先生这个人的宝贵之处。一个人的好,其实只有在你见不到他的时候才能明白。
我在二十年前之所以去找李先生,是受一位住在芦屋的山下先生之托,向李先生讨要一些奇花异草的种子。至于山下先生是如何与李先生相识的,具体的原因我也不太清楚,但这两位貌似从战前就认识了。或许因为他们都是喜欢花花草草的人,所以聊起来特别投缘吧。“但凡聊到花,李先生都会心情大好哟。”第一次见到李先生的时候,我想起山下先生说过的这句话,于是就和李先生聊起了兰花。
我的祖父是兰花的狂热爱好者。虽然他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去世了,但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并不宽敞的家中摆满了兰花的情景。
“我从懂事起,就是闻着兰花的香味长大的。”听我这样说,李先生立即眯起眼睛赞叹道:“你真是个幸福的人哪,成长环境胜过王侯呢。”
祖父只要一有空,就会用一种黄色的液体把家里所有兰花的叶子挨个擦一遍。
“我最初误以为兰花的气味是那黄色液体的味道呢。”我向李先生这样讲述道。这些事可不是我瞎编的,事实就是如此。
“每个人的喜好都不一样,要说到我喜欢哪一种花,比起草本花(长在土里的花),我更喜欢长在树上的花。”李先生说。
李先生出生在台湾,而且我得知他的出生地离我的故乡,台湾北部的一座城市非常近。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他从台湾移居香港还不到两年的时候。
虽然他说自己喜欢长在树上的花,可是那时他家里的树好像都还没栽好。在宽阔的庭院里,零零散散地栽着几棵矮树,更别提开出花的树了。
我不禁想起了父亲的院子。因为院子是在神户市的市中心,所以并不大。而且因为我父亲一直到七十六岁去世时为止,都在忙于做生意,所以也没有祖父那样充裕的时间去玩赏需要费心照料的兰花。但是据说父亲在战后被烧焦的地皮上盖房子时,曾和当时还年幼的妹妹这样约定:“爸爸要把这个院子变成一年四季都有花绽放的地方。”
事实上,父亲的院子里,确实无论什么时候去都能看到有鲜花绽放。不过都不是什么名贵的花,大多数都是随处可见的花罢了。
父亲喜欢爬山,也可能是因为神户这一带有许多山的缘故,他每天都会去再度山或者布引山走上一圈。也有不少时候,他会把登山途中见到的花花草草挖来带回家种上。尤其是当花快要全部凋谢的时候(虽说是冬天常有的事),父亲只要碰到名字里带“花”的植物就会统统带回家来。想是因为和妹妹有了约定才变得如此执拗吧。我的二弟曾嘲讽道:“这不就是个杂草园,不对,杂花园嘛。”但是父亲却一脸轻松:“花就是花,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因为从小习惯了这样的院子,所以来到香港李修明先生家的庭院,还是让我感受到了某种异样。
第一次见到李先生家的院子的时候,我的脸上一定写着“好意外啊”这几个字。因为爱花之人的庭院里竟然连一朵花也没有。
李先生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对我说:“我还打算再活很多年呢,最大的乐趣就放在以后再享受吧。想想将来的乐趣,就能再努力坚持多活几年。”
院子里小小的树木,要从现在起开始成长。
“看着小树渐渐长大,终有一天开出花来,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李先生又这样补充道。
这时我才明白,李先生不单是爱花之人,而且是欢喜看到植物的成长过程的人。
从那以后,我几乎每隔三四年都会去一趟香港,每次都会惊叹李先生家的院子里树木的成长。
“你真是个幸运的人哪。”李先生有一次又这样说道。
“嗯?此话怎讲?”
“因为你每隔三四年才来我家一次啊。不像我,每天都看着院子里的这些树,很难察觉到它们长得如何。而你每隔三年多来一次,肯定能看出来吧,所以我才说你很幸运啊。”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每次和李先生见面,话题几乎都是花草树木,我也就说说祖父的兰花和父亲的杂花园,很快就没的可说了,自然多数时候都是在聆听。李先生平时不善言辞,但每次说到花草树木时,话一下子就会变得多起来,所以我也从李先生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
在中国,会用花来代表客人。李先生告诉我,牡丹花为贵客,也就是身份高贵的客人,梅花代表生性淡泊的客人,为清客,而桃花被用来比喻妖客等。
蜡梅为寒客,木芙蓉为醉客,曼陀罗花为恶客,这些比喻,想想似乎也很容易理解。还有一个听起来比较危险的刺客,那就是玫瑰。大概是因为玫瑰有刺所以就是刺客了吧。
那个时候,我住的地方并没有院子。当然是因为经济上的原因,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够搬到有院子的房子里居住。于是我的岳父就和我约定,搬到有院子的房子后会送给我含笑花的树苗作为乔迁之礼。含笑花是一种木兰科的植物,因为是生长在中国南方的一种树,所以在日本几乎见不到。我忽然想到这件事,于是问道:“那含笑花是什么样的客人?”
这时,李先生的脸色突然变了。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惹他不高兴的话了?我忽然变得不安起来。
不过,李先生马上重展笑容回答说:“含笑花是佞客,也就是擅长阿谀奉承的客人……大概是因为香气过于强烈,才被冠上了这样的名字吧。”
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李先生院子里的树已经像小树林般初具规模,但是像含笑花或者茉莉花这种可以用来制作花茶的树却一棵也没有。如果是在日本的话,可能因为不好成活所以没有栽种,但这是在香港,一棵都没有实在是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
于是我试探性地问:“您是不是不喜欢香味很强烈的花?”
但是李先生却回答道:“不会呀。我甚至觉得,没有香味的花简直都不算花呢。”
他似乎马上明白了我的疑惑:“你是不是觉得我这院子里没有种含笑花之类的花特别奇怪?”
我回答他是的。
“其实,我之所以从台湾搬来香港,是因为我已经对人绝望了……哦,可能说绝望有点夸张了。总之,我确实是因为讨厌‘人’才搬到这里来的。”说完这些话,李先生向我讲述了他搬来香港的缘由。
李先生在台湾的家后面,有一个种着很大一片茉莉花和含笑花的林子。将这些用来制茶的花卖给茶商,曾是李家的副业。李家的本行是面粉制造,据说花茶生意只占相当小的一部分。
战时——不用说,当时的台湾正处在被日本占领时期,为了支援战争,随处都在喊口号号召粮食增产。熏制有花香的茶叶这种事,在战争时期看来简直是奢侈至极。不仅如此,这种茶叶一直以来主要作为出口商品生产,但是开战后,一切进出口贸易都被叫停了,所以熏制用的花树林更是百无一用。
——增加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