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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学生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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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详情

内容简介

《—个人的村庄》是著名作家刘亮程散文经典之作。
在本书中,刘亮程诗意地描摹了—个村庄里的草木、动物、风、夜晚、月光和梦。“万物有灵”的乡村书写,引领学生读者重识乡土自然,而充满哲理和韵味的语言,展现了汉语独特的纯真和瑰丽,这些使本书成为当代中文写作的典范,有利于提高学生读者的阅读和写作水平。
《—个人的村庄》自1998年首次出版以来,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书中数十篇文章被选入多种语文教材和多地语文试卷,成为千万人的记忆。

作者简介

刘亮程,新疆沙湾县人,现任新疆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被誉为“20世纪中国zui后一位散文家”“乡村哲学家”。
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长篇小说《虚土》《凿空》《捎话》《本巴》,访谈随笔集《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等等。有多篇文章收入全国中学、大学语文课本。获第二届冯牧文学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2013年入住新疆木垒,创建菜籽沟艺术家村落及木垒书院,任院长。

精彩书评

他站在村庄中心,目不斜视,缓缓写尽一切温暖的踏实的事物:人畜共处的村庄,柔软欢欣的日常生活细节,古老庄严的秩序,公平而优美的命运。
——作家 李娟

《一个人的村庄》曾是我的写作训练课中的必读书目。
——主持人 白岩松

二十世纪末一个叫刘亮程的中国人,以自己面对世界的方式再次提醒了我们,古希腊的火种还可以重放光芒,若是再错过,我们将会在每个所剩无几的时光里徒然浩叹,羡慕一个名叫刘亮程的人把一个村庄看得那么仔细。
——作家 徐则臣

刘亮程是最接近庄子的活人。当地球人都觉得时间不够用,他花大把光阴,去介绍两只蚂蚁互相认识、研究驴为什么不穿内裤。这书是农民卖萌指南。也是人类卖萌指南。
——媒体人 梁文道

刘亮程的才能在于,他好像能把文字放到一条清亮透明的小河里淘洗一番,洗得每个字都干干净净,但洗净铅华的文字里又有一种厚重。捧在手里掂一掂,每个字都重得好像要脱手。
——作家 李陀

真是很少读到这么朴素、沉静而又博大、丰富的文字了。我真是很惊讶作者是怎么在黄沙滚滚的旷野里,同时获得了对生命和语言如此深刻的体验。在这片垃圾遍地、精神腐败、互相复制的沙漠上,读到刘亮程的这组散文,真有来到绿洲的喜悦和安慰。
——作家 李锐

我多年来想写的一种文字,被刘亮程写出来了。
——作家 韩少功

目录

寒风吹彻 001
今生今世的证据 008
一个人的村庄 011
柴火 035
村东头的人和村西头的人 039
我改变的事物 042
狗这一辈子 046
剩下的事情 049
人畜共居的村庄 076
与虫共眠 079
住多久才算是家 082
黄沙梁 090
春天的步调 102
野地上的麦子 110
风中的院门 121
炊烟是村庄的根 122
捉迷藏 125
天边大火 135
那时候的阳光和风 139
共同的家 142
永远一样的黄昏 147
最后一只猫 149
两窝蚂蚁 152
树会记住许多事 158
一个长梦 163
老皇渠村的地窝子 170
高处 178
走着走着剩下我一个人 183
一场叫刘二的风 191
只有故土 193
走近黄沙梁 194
扔掉的路 197
留下这个村庄 199
只剩下风 204
父亲 206
木匠 209
一截土墙 213
两个村子 219
成长 223
我们家的一段路 226
远远的敲门声 232
家园荒芜 244
最后时光 258

文学: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261

精彩书摘

寒风吹彻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开始降临到生活中。三十岁的我,似乎对这个冬天的来临漠不关心,却又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又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村庄田野。
我静坐在屋子里,火炉上烤着几片馍馍,一小碟咸菜放在炉旁的木凳上,屋里光线暗淡。许久以后我还记起我在这样的一个雪天,围抱火炉,吃咸菜啃馍馍想着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远而入神。柴火在炉中啪啪地燃烧着,炉火通红,我的手和脸都烤得发烫了,脊背却依旧凉飕飕的。寒风正从我看不见的一道门缝吹进来。冬天又一次来到村里,来到我的家。我把怕冻的东西一一搬进屋子,糊好窗户,挂上去年冬天的棉门帘,寒风还是进来了。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
就在前一天,我似乎已经预感到大雪来临。我劈好足够烧半个月的柴火,整齐地码在窗台下。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无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违的贵宾—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扫到一边,腾出干净的一片地方来让雪落下。下午我还走出村子,到田野里转了一圈。我没顾上割回来的一地葵花秆,将在大雪中站一个冬天。每年下雪之前,都会发现有一两件顾不上干完的事而被搁一个冬天。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样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
屋子里更暗了,我看不见雪。但我知道雪在落,漫天地落。落在房顶和柴垛上,落在扫干净的院子里,落在远远近近的路上。我要等雪落定了再出去。我再不像以往,每逢第一场雪,都会怀着莫名的兴奋,站在屋檐下观看好一阵,或光着头钻进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让雪知道世上有我这样一个人,却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自己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
经过许多个冬天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自己再躲不过雪,无论我蜷缩在屋子里,还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再无法照管好自己。
就像现在,我紧围着火炉,努力想烤热自己。我的一根骨头,却露在屋外的寒风中,隐隐作痛。那是我多年前冻坏的一根骨头,我再不能像捡一根牛骨头一样,把它捡回到火炉旁烤热。它永远地冻坏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了。
那个冬天我十四岁,赶着牛车去沙漠里拉柴火。那时一村人都靠长在沙漠里的梭梭柴取暖过冬。因为不断砍挖,有柴火的地方越来越远,往往要用一天半夜时间才能拉回一车柴火。每次去拉柴火,都是母亲半夜起来做好饭,装好水和馍馍,然后叫醒我。有时父亲也会起来帮我套好车。我对寒冷的认识是从那些夜晚开始的。
牛车一走出村子,寒冷便从四面八方拥围而来,把我从家里带出的那点温暖搜刮得一干二净,浑身上下只剩下寒冷。
那个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
只是我一个人赶着牛车进沙漠。以往牛车一出村,就会听到远远近近的雪路上其他牛车的走动声,赶车人隐约的吆喝声。只要紧赶一阵路,便会追上一辆或好几辆去拉柴的牛车,一长串,缓行在铅灰色的冬夜里。那种夜晚天再冷也不觉得。因为寒风在吹好几个人,同村的、邻村的、认识和不认识的好几驾牛车在这条夜路上抵挡着寒冷。
而这次,一夜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现在全部地对付我。
我掖紧羊皮大衣,一动不动趴在牛车里,不敢大声吆喝牛,免得让更多的寒冷发现我。从那个夜晚我懂得了隐藏温暖—在凛冽的寒风中,身体中那点温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个隐秘得连我自己都难以找到的深远处—我把这点隐深的温暖节俭地用于此后多年的爱情和生活。我的亲人们说我是个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仅有的温暖全给了你们。
许多年后有一股寒风,从我自以为火热温暖的从未被寒冷浸入的内心深处阵阵袭来时,我才发现穿再厚的棉衣也没用了。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它已经来临。
天亮后,牛车终于到达有柴火的地方。我的一条腿却被冻僵了,失去了感觉。我试探着用另一条腿跳下车,拄着一根柴火棒活动了一阵,又点了一堆火烤了一会儿,勉强可以行走了,腿上的一块骨头却生疼起来,是我从未体验过的一种疼,像一根根针刺在骨头上又狠命往骨髓里钻—这种疼感一直延续到以后所有的冬天以及夏季里阴冷的日子。
太阳落地时,我装着半车柴火回到家里,父亲一见就问我:怎么拉了这点柴,不够两天烧的。我没吭声。也没向家里说腿冻坏的事。
我想很快会暖和过来。
那个冬天要是稍短些,家里的火炉要是稍旺些,我要是稍把这条腿当回事,或许我能暖和过来。可是现在不行了。隔着多少个季节,今夜的我,围抱火炉,再也暖不热那个遥远冬天的我,那个在上学路上不慎掉进冰窟窿,浑身是冰往回跑的我,那个跺着冻僵的双脚,捂着耳朵在一扇门外焦急等待的我……我再不能把他们唤回到这个温暖的火炉旁。我准备了许多柴火,是准备给这个冬天的。我才三十岁,肯定能走过冬天。
但在我周围,肯定有个别人不能像我一样度过冬天。他们被留住了。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境……而后整个人生。
我曾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把一个浑身结满冰霜的路人让进屋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带着许多个冬天的寒冷,当他坐在我的火炉旁时,炉火须臾间变得苍白。我没有问他的名字,在火炉的另一边,我感觉到迎面逼来的一个老人的透骨寒气。
他一句话不说。我想他的话肯定全冻硬了,得过一阵才能化开。
大约坐了半个时辰,他站起来,朝我点了一下头,开门走了。我以为他暖和过来了。
第二天下午,听人说村西边冻死了一个人。我跑过去,看见这个上了年纪的人躺在路边,半边脸埋在雪中。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被冻死。
我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还深藏着一点温暖,只是我们看不见。一个人最后的微弱挣扎我们看不见,呼唤和呻吟我们听不见。
我们认为他死了。彻底地冻僵了。
他的身上怎么能留住一点点温暖呢。靠什么去留住。他的烂了几个洞、棉花露在外面的旧棉衣?底快磨通、一边帮已经脱落的那双鞋?还有,他多少个冬天积累起来的彻骨寒冷。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火,对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微不足道。他的寒冷太巨大。
我有一个姑妈,住在河那边的村庄里,许多年前的那些个冬天,我们兄弟几个常走过封冻的玛河去看望她。每次临别前,姑妈总要说一句:天热了让你妈过来喧喧。
姑妈年老多病,她总担心自己过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户,偎在一间矮土屋里,抱着火炉,等待春天来临。
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来临。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她还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我一直没有忘记姑妈的这句话,也不止一次地把它转告给母亲。母亲只是望望我,又忙着做她的活。母亲不是一个人在过冬,她有五六个没长大的孩子,她要拉扯着他们度过冬天,不让一个孩子受冷。她和姑妈一样期盼着春天。
……天热了,母亲会带着我们,蹚过河,到对岸的村子里看望姑妈。姑妈也会走出蜗居一冬的土屋,在院子里晒着暖暖的太阳和我们说说笑笑……多少年过去了,我们一直没有等到这个春天。好像姑妈那句话中的“天”一直没有热。
姑妈死在几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回家过年,记得是大年初四,我陪着母亲沿一条即将解冻的马路往回走。母亲在那段路上告诉我姑妈去世的事。她说:“你姑妈死掉了。”
母亲说得那么平淡,像在说一件跟死亡无关的事情。
“怎么死的?”我似乎问得更平淡。
母亲没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说:“你大哥和你弟弟过去帮助料理了后事。”
此后的好一阵,我们再没说话,只顾静静地走路。快到家门口时,母亲说了句:“天热了。”
我抬头看了看母亲,她的身上散着热气,或许是走路的缘故,不过天气真的转热了。对母亲来说,这个冬天已经过去了。
“天热了让你妈过来喧喧。”我又想起姑妈的这句话。这个春天再不属于姑妈了。她熬过了许多个冬天还是被这个冬天留住了。我想起奶奶也是死在多年前的冬天。母亲还活着。我们在世上的亲人会越来越少。我告诉自己,不管天冷天热,我都常过来和母亲坐坐。
母亲拉扯大她的七个儿女。她老了。我们长高长大的七个儿女,或许能为母亲挡住一丝的寒冷。每当儿女们回到家里,母亲都会特别高兴,家里也顿添热闹的气氛。
但母亲斑白的双鬓分明让我感到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那些雪开始不退、冰霜开始不融化—无论春天来了,还是儿女们的孝心和温暖备至。
随着三十年的人生距离,我感受着母亲独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无能为力。
雪越下越大。天彻底黑透了。
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前言/序言

文学: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答南师附中学子问

学生1:我记得您说过:“我的孤独不在荒野上,而在人群里。”您笔下“寒风吹彻”的感觉是不是由类似的孤独带来的?
刘亮程: 《寒风吹彻》这篇文章,其实是把内心的寒冷和自然界的寒冷,这双重寒冷压缩在一起去表述的。我的散文从来不会单独地写风景,铺陈一个景观或者一个场景,每一句话中既有自然又有内心。传统作家写景的时候,常常会把自己“放一下”先去写景,然后由景生情,而我的语言图式是把景和情浓缩为一句。就像“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看似写景,但紧接着一句是“三十岁的我,似乎对这个冬天的来临漠不关心”,就从一个自然界的雪天迅速进入内心,自然与内心已经交融一体,没有分别。这是我的语言,我通过多年的诗歌写作完成的一种语言。像这样的语言应该是每一句话有几种意思,每个句子不可能只是单独的一层意思。我们在写作时总希望自己的一句话是十句话、百句话、千万句话,一句话延伸的意义应该有无数个指向,从来不会用一句话去单独地指意,每一句话都在表达类似悲欣交集的复杂情感。当然孤独是《寒风吹彻》的主题,也是庄》的主题,这种孤独是一个村庄孤立于天地之间的孤独,也是一个人内心孤立于天地之间的孤独。
学生2:讲座中出现了方言这一概念,您在写作中也用到了方言词汇,但大部分的写作还是用普通话完成的,请问您对普通话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刘亮程:其实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笑)。我说的是新疆乌鲁木齐的普通话,在新疆时我觉得我说的是普通话,一旦我离开新疆到北京,或者一旦我的声音被录下来,我就发现自己的发音如此土。新疆有地方方言,但是我的文字是用普通话写的。而且我的文字本身可能受文言文的影响比较大,我也建议年轻作者或学生多学古典文学,多从古典文学中寻找自己的说话和演绎方式。因为现代汉语本身太过松散,表现力远不如古文。古典文学没有长句,但表达得清清楚楚,现代汉语句子越来越长,越来越抓不到事物的核心。我也非常喜欢方言,我觉得它非常有意思。相对来讲,普通话最没有表现力,方言比如四川话,它多好呀!尽管有时候我都听不懂(笑)。我老家是甘肃的,回到甘肃的时候,我也会跟着他们说甘肃话。回到方言就像回到母亲温暖的怀抱,你可以那样说话,那种话更贴切,那种语言环境更容易把自己所要表达的东西说清楚。但是,方言也有其局限性,一个有鲜明语言风格的作家,他创造自己的文学方言。他有自己的语词系统、抒情调性、修辞方式。他用自己的语言说话。
学生3:在刚才的讲座中,您提到一个词叫“挽留生命”。我想问一下您对这个词的看法,为什么在寒冷的冬天,您会用“挽留”这个词?
刘亮程:我也用“死亡”一词,但写那个老人在冬天去世时却用了“留住”。我在写《寒风吹彻》时,面对那么大的一个“自然”,一个又一个老人的去世,我只能从一个更大的维度去说,所以我觉得是冬天对生命的“挽留”。关于死亡,我们总是在创造一些去处,创造一些说法,让生命不至于如此短暂,让生命的终结不至于成为我们常规理解中的“离开”。我想当那些老人被冬天留住的时候,是留在了一个更大的自然怀抱中,留在那个铺天盖地、周而往复的季节中。我想这样处理死亡,让人们一生在天地间过完,呼吸了这么多年的人间气息之后离去,我不想用简单的死亡去表述,所以我用了“留住”这个词。
我新出版的长篇小说《捎话》,写到了战争,也写到了一场场死亡,读者会在小说中看到,死亡如此的悠长。一个人的死亡,我可以把它写得比他的一生还要悠长,这是一个作家对死亡的创造或者对死亡的理解。因为我们都是活着的人,死亡跟我们都没有关系,我们看到或者听到的都是别人死了,死亡离我们非常遥远,自己的死亡不被我们看见,不在自己的一生中。而这也是作家要关注的。谈到死亡就要谈到永恒,一个作家如果不关注死亡,那么他关注的就是今生的忙碌,今生的操劳,从生到死这段现实的生存。所以在这本书中我把更多的笔墨和更多的情感用在了对死亡的书写上。当一个人的生命迹象在我们用常规的眼光判断他已经离世的时候,其实那个死亡留给他个人的世界是无限大的。那个结束只是另外一种形态的开始,这种开始不是佛教所谓的“转世”,而是生命带着无限的留恋,带着现世的余温,甚至世人对他的呼唤、念想在朝前走。死亡如花盛开,如生漫长,这是我在用自己的方式解读死亡、理解死亡,也呈现死亡。
学生4:您在讲座中提到了“悲悯”,由此我觉得您特别像俄罗斯作家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也是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成长的。请问新疆的自然环境对您的精神成长有什么影响?
刘亮程:我觉得新疆跟绝大部分省份不一样。首先是地理和自然不一样,那个地方有干燥的空气,漫长的西北风,有遥远的地平线,还有天苍苍野茫茫的景致,有无边无际的戈壁滩沙漠,当然也有一样辽阔的绿洲田野。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会自然而然地感觉到一种更为巨大的存在,不是城市,不是社会,也不是政治。你会感到在那样的环境中人小如尘土,随便都可以飘落到哪里去,但人的心灵空间又是如此之大。人可以感知到这样的大。
在历史上,新疆之大,也壮阔了许多诗人的胸怀。岑参就是这样一个诗人,他在新疆待过三年时间,只做了判官这个职务,相当于文书。他去新疆前是唐朝的普通诗人,在新疆写了数十首边塞诗名震大唐。新疆给了他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给了他天高地阔,超出大唐的心灵空间。我也写了许多自然之物,我们村庄每家都养羊、猪,还有驴、马等。人走到路上,听见整个村庄的声音就是鸡鸣狗吠、马嘶驴鸣。这也促使我在写作的时候会首先想到这些动物,也就写出了一个万物共存的世界。《一个人的村庄》写的大部分是动物、植物、风和天空这些天地间的事物。这就是新疆特殊的自然环境给这本书营造的不同于内地的自然风景,正是这样的风景给我的心灵营造了一种更大的心灵环境。
学生5:刘老师您好,听您讲话,感觉您正在创作一篇散文或者诗歌,您这种语言习惯是多年的写作养成的吗?
刘亮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羞于说话,也没有说话的机会,都是大人在说话,后来工作的时候都是领导在说话(笑),所以就很不会说话,不知道该如何跟人说话。我觉得自言自语是一种最好的说话方式,《一个人的村庄》这本书就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旁若无人,旁若无天,旁若无地。一个人在荒芜之地对着空气就把一本书说完了。
自言自语是最本真的文学表达,他言说的时候,不会想象对面有耳朵在听,他只会自己在说,自己在听。有记者问我在写作的时候会不会假设潜在的读者,我说不会。因为我不知道谁在读我的书。即使我知道我也不会为谁去写一本书。这就是一个作家的清高,一个作家的孤傲。当一个作家清高孤傲的时候,他对读者才是尊重的。因为他为自己高贵的心灵写作,他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的语言,才会说到别人心里。
学生6: 《一个人的村庄》中有很多对人生、天地的终极思考,比如说,人踩起的尘土落在牲口身上,牲口踩起的尘土也落在人身上,您还设想过荒野上有一株叫刘亮程的草,还说有一天躺在草坪上然后被虫子给咬了,进而设想自己是不是一只大一点的虫子,而大一点的生物有没有想着把自己从身上拂去或者拍死……是什么触发了您的奇思妙想呢?
刘亮程:这是我所有文字中贯穿始末的人与万物同在的主题。当你站在人的角度,以人的眼光和观念去看这个世界的时候,它仅仅是一个“人”的眼界。但是作为人,有能力站在苍蝇的角度去想想这个世界,我们也有这种能力去站在一棵草的角度,去感受这个秋天。
《一个人的村庄》只是提供了无数的视角,它主要还不是人的眼光,它是一个人在人世间的“走神”,走到动物、尘土那里去了,走到世间的万物里去了。当我在写一只虫子的时候,我瞬间站在了虫子身边说话。写一头驴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在替驴说话而不是替人在说。假如这个世界上仅仅只有人的眼光,只有人对世界的看法,这个世界就太孤单了。世界如此丰富,只有人在看、在想。
学生7:刘老师您好!在《今生今世的证据》中,人的存在痕迹是不断被消磨的,请问您相信人的存在吗?您在《捎话》最后也写道:“有些话注定要穿过嘈杂今生,捎给自己不知道的来世。”如果您能给来世“捎话”,您会说些什么?
刘亮程:我当然愿意相信有来世。那个来世可能不是佛教的六道轮回,也不是基督教的天堂、地狱,它是我们留在世间的无限的念想,或者是那一丝灵魂的余温。
《今生今世的证据》选入语文教材我觉得是一个意外。这篇文章在《一个人的村庄》最后一辑,也是对全本书的一个回顾总结,它提到的好多意象:木头、柴火、院门、土墙等,都在散文集前面作为单独的文章写过。
这篇文章写一个人离开家乡,多年后回来,看到早年生活的那个家园已经破败不堪,到处是残墙废址,他开始反思生活和生命的意义。难道我在村庄度过的那么多年,最后都变成废墟了吗?生命需不需要证明,需不需要有证据来证明我们曾经的生活还有价值和意义?这篇文章就是在这样的追问中完成的。尽管一直到文章的结尾,我也没给生活或生命找到更为可靠的证据,但是我想让大家知道:生活是一点点被我们遗忘再一点点想起来的,在这样的遗忘和回想中,生活或生命留给我们的这些念想,本身就是生命的证据。不仅仅是那些正在消失的土墙、木头、铁钉,也不仅仅是在村庄留下的那段岁月和故事,它有一种更为悠长的念想留在我们心中。这篇文章的最后一句,我到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写得对不对:“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其实我现在觉得“虚无”这个词或许不太合适,但是它可以解读为脱离物质层面的一种心灵状态,解读为家园荒芜但是内心对家园的怀念。对家园的情感,是岁月留给我们看似虚无但又非常踏实的一种生命存在。

2019.2
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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