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书名

起名字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如果是给儿子、孙子起名字的话，我想我应该担负起这个责任。当一个人成为人之父母，需要给别人起名字的时候，就会变得特别的谨慎。而往往越谨慎就越起不好名字。名字将会伴随人的一生，所以给人起名字时难免会紧张。而且，越是责任感强的人起名字时就越容易不知所措。

自己作品的名字，无论好坏都得自行处理。翻开以前的作品，其中既有自己非常满意的，也有不尽如人意的。翻看别人的著作名称也是如此。有些著作的名字起得让人钦佩，有些则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有问他到底是出于何想法的冲动。

对于古人著作的名称，笔者也有个人的好恶。宋代晁补之（1053—1110）的诗文集《鸡肋集》属于本人比较欣赏的一类。

“鸡肋”这个词出自《后汉书》或者《三国志》的注解，是曹操（155—220）的言辞。建安二十四年（219）三月，曹操自长安出斜谷，临汉中，进阳平。刘备据险而守。五月，曹操引军还长安。这是正史《三国志》的记载，十分简略，读起来平淡无奇。

由于过于简略，所以没有注解的正史《三国志》是很难读懂的。《三国志》究竟何年成书，至今仍无从得知。作者陈寿卒于公元297年这一点是非常清楚的。陈寿死后大概130年后，一位名叫裴松之的人为《三国志》做了详细的注解，使得《三国志》更加易于理解。

上文中提到曹操三月进军汉中，五月撤军还师。在此期间发生了什么，《三国志》中并无明确记载。可以肯定的是，曹操应该是蒙受了很大的损失才不得已而撤军的。

裴松之在这段记述的下面，引用了《九州春秋》中的内容，注上了如下逸事：

曹操意欲撤军，但只是随口说了一句“鸡肋”。部下众人皆不知何意，唯有主簿（书记）杨修一人在做撤退的准备。于是有人问其缘由，杨修说：鸡之肋骨，食之无肉，弃之可惜。主上说的是汉中之地如同鸡肋，没有必要耗费巨大的代价去占领它。也就是说，咱们肯定是要撤退了。

杨修说的是曹操以“鸡肋”二字暗示撤退。

鸡肋之所以弃之可惜，是因为它可以用来熬汤。

晁补之将自己的诗文集命名为《鸡肋集》，想必是要表达“弃之可惜”的心情吧！虽不是什么惊人的创举，但这个题名颇值得玩味。不过，也有人能从这个题名中感受到作者强烈的自负。

鸡肉的美味可通过舌齿感知，美味的汤汁则需要少放佐料。而食材用什么、烹饪多久以及使用何种特别佐料，知者自知。

我想，晁补之的《鸡肋集》包含如下深层含义：“我的作品‘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可以直接领会，需要有相当素养的人仔细品味方可参悟其中妙趣。”晁补之的晚辈庄绰与其相识，亦将自己的文集命名为《鸡肋集》。这近乎于盗用，但也可看出这位晚辈对前辈所选的书名十分钦佩。

“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弃之可惜”，《鸡肋集》想必是以此立意命名的。想出这个名字的作者晁补之绝非二流文人。17岁时，晁补之在其父任地杭州作文一篇，咏叹当地风光。据传，时任杭州地方长官的苏轼（号东坡）读其文后叹曰：

吾可搁笔矣！

这句话可以这样理解——居然出现了文采如此了得的少年，我苏轼可以退出文坛了。苏轼以这样的方式表达了对晁补之的赞赏。

晁补之非常崇敬陶渊明，他将自己的家命名为“归来园”。“归去来兮”出典自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这首陶公的田园诗距晁补之的时代有六百余年。晁补之将自己所居草庵命名为“归来园”，又将自己的号定为“归来子”，可见他是何等推崇陶渊明。

《宋史》对晁补之赞赏有加： “ 才气飘逸， 嗜学不倦”“其凌丽奇卓出自天成”。可见，晁补之天赋异禀。

《鸡肋集》共七十卷，不仅有风雅的诗文，还有政治性文章。这多少会让人感到意外。谁会想到“归去园”的“归来子”竟然会写政治类文章。其实，中国文人都兼具官僚属性，陶渊明也不例外。中国文人对政治是抱有责任感的。晁补之亦是如此。

苏东坡对晁补之赞赏有加，苏诗中有这样一句：

官如鸡肋……

可见，做官对文人来说也并非不可或缺之事，但不做官他们又会感觉“弃之可惜”。首先，文人需要通过做官获得稳定的生活以及各种各样的特权。登阁临风、吟诗作赋等风雅之事并不属于普通百姓，他们是没有这个闲情雅致的。

如前所述，“鸡肋”这个词语之所以为人熟知，是源于曹操汉中之战的一个小插曲。前文也曾提到能够参悟曹操所言之意的人只有主簿杨修。即便是悟出曹操所言“鸡肋”的真正含义，杨修当时也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或是他本人并无意让曹操知晓自己的聪明。但杨修回去后马上做撤退的准备还是传到了曹操的耳中。曹操大概也是通过此事见识了杨修的才华。

世上有很多让别人认识自己才能的方法。杨修以聪明的头脑让曹操认识了自己，可惜他的下场并不好，下场不好也正是因为他太聪明了。曹操认定杨修是一个“不可不防之人”，汉中之战后不久，曹操就杀掉了杨修。

杀掉杨修的次年，曹操离世，其王位继承问题十分棘手。曹操的长子曹丕和三子曹植都是很有才华之人，王位继承人问题主要围绕这二人展开。曹操本人想立长子曹丕为储，但也有一段时期对三子曹植的文才赞叹不已，并对曹植给予了超乎寻常的关爱。因此，一时之间三子曹植身边献媚之人云集。这些人不仅是献媚，还谋划要将长子曹丕拉下马，进而扶植曹植登上大位。

曹操肃清了曹植身边的献媚之人，从根本上斩断了祸根。曹植身边的人有的久负盛名，如文人丁仪、丁翼二兄弟。曹操思考再三后，并没有杀掉这二人。然而，曹操却杀掉了杨修。杨修通过“鸡肋”展示了智慧，同时也暴露了自己的命门。既然要从曹植身边选出典型杀一儆百，那就选这个“不得不防之人”吧！相信曹操杀掉杨修不仅是因为“鸡肋”而已。杨修不单参透了“鸡肋”的含义，还提前做好了撤军回程的准备。从这一点看，他的做法是否有些过头了呢？搞清楚这一点，他为何成为曹操眼中的“不得不防之人”也就不难理解了。

给作品命名，有人擅长，有人不擅长。我的同行也是如此，他们对某人赞许道：“那个人竟然起出了这么好的书名！”当得知实际是编辑给起的书名后，又奇妙地会心一笑：“怪不得呢……”

有意思的书名好像是出自讽刺的精神，而且丝毫不显得别扭。鲁迅认为：“讽刺的生命在于真实。”

鲁迅是给作品起名的高手，可能是因为他具有十足的讽刺精神吧！在日本留学期间，鲁迅开始了文学创作，先是写一些小说、评论、杂文类的文章，渐渐有了名气，作品也积累到可以结集成书的程度。每到一个阶段，他就亲自编集自己的作品，给自己的作品集起一个恰当的标题。但是，他的作品并没有完全收录在他亲自编选的文集中。有人计划将鲁迅尚未收录的作品结集成书，此人就是他的朋友杨霁云。鲁迅未收录的作品大致完成于1903年至1933年，历时大约30年。这些作品从未被任何文集收录过。从数量来看，恐怕连鲁迅本人也会大吃一惊。

鲁迅将这本书命名为《集外集》。这些作品未见于之前的任何文集之中。这些文章以随笔、诗歌、序文、跋文为主，是名副其实的“集外之集”。当然，即便是这部“集外之集”也未能将鲁迅的所有作品囊括其中。

鲁迅本名周树人，鲁迅只是他的笔名之一。此外，他还用其他笔名创作了很多作品。彼时中国政局动荡，发表个人意见很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匿名写作不失为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更换笔名创作也不应被视为胆怯懦弱的行为，我们大可将隐匿真实姓名写作视为斗争的需要。鲁迅的很多笔名都是根据当时情况临时起的，因此要把鲁迅的文章一网打尽是非常难的。鲁迅本人应该可以辨别出自己所写的文章，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他本人编集自己的文集。鲁迅晚年确曾致力于这项工作，但尚未完成就辞世了。去世之前，鲁迅已经把这部文集命名为《集外集拾遗》。鲁迅死后，这项未竟的事业由遗孀许广平和朋友们继续进行。经过不断的增补，这部作品集于鲁迅去世后两年（1938）问世。这样一来，未收入集中的只剩下鲁迅自己都遗忘的作品了。当然，还有一些不知道该不该收入的文章也未能入选。《集外集拾遗》中收录了一些可能不是很有价值的文章。鲁迅的朋友在编集文集时遇到了一些不知道该不该收入的作品，经过甄选，他们选择尽量将其收入文集之中。之所以采取这样的编集方式，或许是觉得这些作品“弃之可惜”吧！也就是上文中反复提及的“鸡肋”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