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Preface
不经过斗争，真理就能够为人们所接受，这样的事情实在罕见。哲学的确拥有这样一种真理：一般来说，哲学家们在写作时不得不使用一些特殊的词汇；如果我们真的想知道他们究竟要告诉我们什么，我们就必须理解这些特殊词汇。这本书并不想取代人们对柏拉图原著的阅读。谁要是认为这本书可以取代柏拉图的原著，他们必然会自食其果；他们会觉得茫无头绪，会受人嘲笑，会失去与世界上最有趣的思想家、作家和对话者之一进行思想交流的机会。本书将阐述我与柏拉图进行对话的一些方式。要想了解柏拉图的真实意图，读者 只好到他那里登门求教。
一般来说，序言旨在简要地告诉读者，在开始阅读之前他们应该知道些什么。可是当苏格拉底宣布，他与对话者所完成的事情仅仅是真正的研究的开端时，《理想国》的全部页码已经翻过了三分之二。有些话题需要详细阐释，有些只需简略的说明。阅读柏拉图是最独特的哲学体验之一，因此这篇序言可能比一般的序言要长。
介绍柏拉图思想的文章首先必须解答这样一个问题：应该如何阅读柏拉图的作品？我们并不知道应该如何理解一个写作戏剧性对话的哲学家，我们也不习惯于阅读哲学性的戏剧或对话，所以我们对这种形式的哲学每每怀有戒心。柏拉图是如何选择参加对话的人物的？他们的出场是如何影响正在被讨论的话题的？哪个人物的发言代表柏拉图，或是代表别的什么人？人物的动作与我们所理解的这些动作所表达的思想有什么关系？假如这些对话之间存在一定的联系，那么它们是怎样联系在一起的？应该如何理解我写的这些文字呢？
关于柏拉图的生平及其创作意图，我们从他本人的著述中几乎了解不到什么信息；这种观点来自几封据说是柏拉图书信的注释，其中至少有几封是伪作。与柏拉图关系较近的一些同代人，特别是亚里士多德，也评论过柏拉图的思想，但是如果没有更多的证据，我们就无法确定这些评论是中立
性的抑或论战性的，因此我们也无法确定它们是否准确可靠。
看来，柏拉图或其他任何人都不能为我们提供可靠的指南，
都不能告诉我们应当如何阅读柏拉图的作品。 
2500年以前，当柏拉图进行哲学创作时，雅典的生活是
怎样的呢？人们如何讨论问题？我们往往对此不得而知。人
们真的相信高踞于奥林匹斯之巅的众神会指导人间事务？有
如此充裕时间进行交谈的这些人是否从事任何工作？他们的
对话所讨论的，看来是一些稀奇古怪、陈旧不堪，至少可以
说是不合时宜的问题，例如灵魂不死的问题、如何获得美德
的问题、市民身份的重要性问题等。他们用虚幻的神话解释
事物，我们却希望他们提出一种论证。柏拉图的听众（包括
柏拉图本人）真的相信这些谈论阴曹地府的来世生活的荒诞
故事吗？
从这些基本问题出发，提出理解柏拉图著作的某种依据，
这种方法的数量会迅速增长，叫人无所适从。有的学者从柏拉图的传记中选取一些重要事件，然后说明这些事件如何决定了柏拉图思想的发展和阐述。例如柏拉图曾在西西里担任政治顾问，这种经历决定了他的政治理论。有的学者则根据自传或学术界的共识，抽取关键问题或核心概念，以此来指导学术讨论。例如在横渡柏拉图著作的大海时，很多人便以“理念论”为指南。还有的学者在参与目前的哲学争论的同时，把过去的思想家划归不同的派别（这样的划分往往徒劳无益，
换言之，这种做法很容易被驳倒）。例如他们认为柏拉图是
理性主义者、唯心主义者或二元论者，等等。
打开一本书，我们就能以某种方式直接面对作者；对我们来说，这样的梦想拥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起初，柏拉图也鼓励这种幻想。每一篇对话直接把我们带入某个情节之中。一次审判或一个宗教节日正在进行，即将处决一个人犯，在城内或城外进行的一次散步，等等，都会引出一篇对话。我们被卷入一件仿佛是突如其来的事情，当我们努力地适应新的情况时，更多的问题出现了。作者为什么要选择这个事件让我们做目击者？它的前因后果是什么？这些人是谁？他们是什么关系？他们想从对方那里得到什么？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
长篇小说已经教导我们，要在一个无所不知的叙述者的帮助下进行阅读，她的故事会给我们带来欢乐。我们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作者的这种权威。从表面看，柏拉图的对话与此相似。但是作为叙述者，柏拉图总是深藏不露。而作为娱乐活动，他的故事情节常常是平淡无味的。例如苏格拉底能够说服他所认识的每一个人，却不能在法庭说服陪审团，以挽救自己的生命。探讨如何才能培养人的美德的一篇对话，最后却把责任推给了上帝。一篇试图证明灵魂不死的冗长但不很成功的对话，却以主要人物的死亡而告终。一篇把哲学家抬高到政治领导人地位的显然是为自己服务的对话，最后讨论的却是艺术。这些故事包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因素。作者把我们引进来，正是为了最后再把我们推出去。一切都是隐蔽的、晦暗的、不可捉摸的。尽管苏格拉底把第俄提玛（Diotima）的神谕传达给了阿克巴德（ Alcibiades），却未能改变他的命运。苏格拉底的追随者们虽然也曾聆听导师关于灵魂不死的教诲，但是在他们的导师告别人世之际，他们却拒绝这种教诲，流下了悲痛的泪水。“理念论”被认为是柏拉图著作的基石，却遭到当时最有声望的哲学家的批评。
我们希望听到浅显易懂的故事。如果有什么疑惑，我们希望别人能为我们明确地指出来，并且很快地消除这些疑难，例如电视上播出的那些一小时左右的侦探片或者品位不高的惊险小说。我们认为，读书应该像日常生活中的事情一样，直截了当，明白易懂。今天阳光灿烂，所以外面一定是温暖宜人。气象预报员、老师或情人的话应当是真实可信的。典型行为应当具有典型含义。例如阿克巴德醉醺醺地出席艾格森（Agathon）家的聚会，斐德罗（ Phaedrus）在城墙周围锻炼身体。
但是阳光灿烂并不总是意味着炎炎夏日。情人的诺言常常虚妄不实。公开的行为也许仅仅是一种伪装。世界不会以某种简单而直接的方式自我显现。必须用我们的判断力来解释语词的含义和人们的行为。哲学的一个方面就是发展这种判断力。为此，阅读柏拉图的著作就意味着一系列的训练；它们能提高我们的判断力，因为它们迫使我们用判断力进行解释。
本书旨在帮助读者理解并参与这种训练。它的目的是有用而非全面。我的取舍原则是，但凡有助于读者理解柏拉图著作的材料，全部收入。这与解释柏拉图的真实用意的做法不同。如果本书能为读者提供一些工具或指出一个方向，以帮助他们对柏拉图的著作提出自己的见解，或者对诸多柏拉图评论家，当然也包括本书的作者，提出自己的批评，那么本书的目的就达到了。
关于本书的写作原则，现解释如下：第一个原则是，从不同的对话中选取不同的例证，尽管许多读者可能只读过他的一两篇对话。虽然读者可以把每一篇对话看作是自成一体的而加以理解，但是它与其他对话的关系经常引发争议，却为进一步的研究指明了方向。本书适合于那些对柏拉图已经有所了解，不管这种了解多么肤浅，同时希望加深这种认识的读者阅读。如果读者觉得有些段落的论题范围过于狭窄或者过于专业化，那么我已经努力地使这些内容仅仅作为本书的主要论点的补充。
本书可能完全忽略许多人已经讨论过的、我们比较熟悉的一些关于柏拉图的论点，或者这些论点出现的次序可能比读者预期的要晚。因此，本书的第二个原则是，问题的讨论遵循由简到繁的顺序。关于柏拉图的许多最难理解的问题往
往出现在各种论著和教材的开始部分，几乎没有任何介绍，
结果，读者以为柏拉图过于教条主义。例如，像灵魂转世说、回忆说这样一些复杂理论，似乎要求对灵魂不死首先提出某种证明；然而，尽管作者提出了几种论证，但没有一种能够为人接受。我们只好对这个不称职的受人蒙骗的柏拉图表示同情，尽管他能提出一些有趣的思想，可是他好像经常要求我们相信他无法证明的一些东西。
这就引出了本书的第三个原则：古代的雅典人与我们相同之处多而不同之处少，尤其是在推理方面。除了柏拉图，阅读阿里斯托芬（ Aristophanes）、欧里庇得斯（ Euripides）和修西底德斯（ Thucydides）的作品，将有助于读者欣赏希腊人的思想感情的精深复杂。
现在，人们通常认为（虽然并非必然如此），柏拉图在其漫长的生涯中改变和完善了他最基本的一些思想，因此学者们的兴趣转向那些最成熟的思想，认为它们是柏拉图思想中最有特色的部分。这种观点会引起如下几个问题：它可能侧重于人们所说的后期作品。与此同时，柏拉图作品的写作时间和写作顺序却悬而未决。它可能从哲学的角度把柏拉图对话分为前期和后期，认为前期作品代表苏格拉底的观点，后期作品代表柏拉图的观点，而不是鼓励读者为柏拉图的所有对话提出一种统一的连贯的解释。最后，在追溯柏拉图的思想历程时，它可能只重视对话的论点，却不重视其中的戏
剧性因素，以为这些因素没有哲学意义。因此，本书的第四
个原则是，我既没有假定柏拉图写作这些对话的具体的时间顺序，也没有假定柏拉图的思想以及我们对他的解释必须采取以这样的时间表为基础的一种发展模式。
第五个原则涉及以上所述“论证与戏剧”的冲突。我把每篇对话看作是由一个哲学家所完成的一个整体，就是说，这个人为了哲学研究而以这样的方式写作了这些对话。因此，为了理解柏拉图的哲学，读者必须研读他的所有作品，探讨他之所以这样写作的原因。我们所讨论的分析方法可能使每一个论点孤立于别的论点，正如我们使每一个思想家独立于别的思想家。在柏拉图对话中，我们把思考看作一种集体活动。这一点反映在所有的对话参与者身上，并且影响对话的进展。
最后一个原则是，探讨学术界正在讨论的关于解释柏拉图对话的一些问题；如果可能的话，我将避免争论，以便使读者认识到他们无须为专家学者的论点所左右。我们常常听到一些机智的解释，却忘记了这些解释仅仅是学者们提出的观点而不是事实。不假思索地接受专家的论点，这样做的危害是，读者自己对文本的反应被破坏，甚至被抹杀了。柏拉图的对话以戏剧的方式陈述思想；较之评论性的文章，这种写法更能激发人的情感。换言之，这些反应对于读者理解文本可能具有重要意义，正如它们对于谈话者加入讨论具有重要意义一样。
我的一切努力的源泉是我的双亲艾丽斯和罗伯特。他们耐心、宽容，而且积极支持。我把这本书献给他们。我的妻子艾伦是我最好的伴侣和编辑；她明智的建议是，让朗朗的笑声在书斋回荡。我的儿子杰里米为我解释了 Word文字处理软件的一些细微之处。很多人读过初稿的不同部分，我的同事 A.贾弗拉（ Angelo Jufras）、R.塔利斯（ Robert Talisse）和 R.滕披欧（Robert Tempio）提出了非常有益的建议。我希望读者能够像我写作时那样，饶有兴味地阅读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