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记得梁启超谈趣味，别有一番趣味。他说：;凡人必常常生活于趣味之中，生活才有价值凡趣味的性质，总要以趣味始，以趣味终。所以能为趣味之主体者，莫如下列的几项：一、劳作；二、游戏；三、艺术；四、学问。梁启超：《学问之趣味》，《饮冰室合集》，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5册。诚哉斯言，学问不仅是有趣味的，而且能以趣味始，以趣味终，爱好学问便可以终生生活在趣味之中。致敬这星河般的学问，似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学问的趣味宛若游戏，游戏人生，快乐一生。就像儿童兴味盎然地做游戏、好奇地玩玩具一样，人生应尽情于这种惊奇的游戏，得到身心的满足，度过愉快的人生。每个儿童都是天生的探索者，他们用纯真的眼睛观察世界，用稚嫩的声音提出无数个为什么。这种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正是学问之趣的起点。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曾说：;哲学始于惊奇。正是对世界的惊奇与疑问，推动着人类不断探索未知的领域。从我研究的西方史学来看，西方史学的转折发展，史学理论的新陈代谢，作为史学文化，借用荷兰著名文化史学家赫伊津哈关于文化的游戏理论，它始终具有游戏的成分和特征，以好奇的游戏形式出现，又在惊奇的游戏中发展，使人着迷，令人愉悦。

学问的趣味恰如探险，探索未知，令人兴奋。像探险者一样，学者求知若渴地探索陌生的世界，辨明事物的真相，求得未知的知识。学问的趣味，不在于知识的堆砌，而在于探索过程中那份纯粹的愉悦和满足。这种趣味如同春日里绽放的花朵，散发着迷人的芬芳，吸引着每一个渴望知识的心灵。在学问的世界里，每一次发现都是对未知的征服，每一次领悟都是对真理的触摸。当我们深入研究一个课题时，往往会发现更多值得探索的问题。这种层层递进的探索过程，让学问变得越发有趣。比如，当我们研究莎士比亚的作品时，可能会被伊丽莎白时代的历史所吸引。对于我来说，无论是探索西方史学理论，还是考察国际关系，每每深入，沉浸其中，总要追根究底，往往欲罢不能，直到弄清其来龙去脉。其求索之奇趣、收获之喜悦，真是一言难以道尽。学问的趣味如同手艺，技艺在身，手痒难熬。人类对知识的追求，源于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从古希腊智者漫步于雅典学院，到东方圣贤坐而论道，学问始终散发着迷人的光芒。这种光芒不仅照亮了人类文明的进程，更为每一个求知者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学问的趣味，不在于功利的获取，而在于从学问技艺中获得愉悦和满足。当我们理解一个概念时，会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当我们发现不同知识之间的联系时，会有一种恍然大悟的喜悦。这是一场永无止境的精神探险，让人们在知识的海洋中尽情遨游，体验思维的乐趣，感受智慧的芬芳。法国年鉴学派一代宗师马克布洛赫钟爱学问，把自己比作工匠，即使在狱中即将被纳粹枪杀的生命最后时刻，也念念不忘，每天仍摆弄他酷爱的作为一个历史学家的学问技艺，即史匠手艺。他自谦地说，我在《历史学家的技艺》中所呈现给读者的，只不过是一位喜欢推敲自己日常工作的手艺人的工作手册，是一位技工的笔记本，他长年摆弄直尺和水准仪，但绝不至于把自己想象成数学家。他总结了自己的手艺心得，留下了史家匠心的心血结晶，开创了年鉴学派的史学理论。

学问的趣味即如劳作，生命不息，耕耘不辍。就像美国前总统卡特那样，到了耄耋之年，还每日兴致勃勃地忙于木工生活，锯锯刨刨，凿凿劈劈，孜孜不倦，乐此不疲。我也有此同好，其趣味全在一锯一刨、一凿一劈的过程之中。更有甚者，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农奴主列文，不愿养尊处优，常与农奴一起出大力流大汗地打钐镰。我在海丰农场时也曾打过钐镰，我们称钐镰为大刀片，称打钐镰为甩大刀片。割草者站立，双手紧握头上固定有大刀片的竹竿，用大刀片刀口微翘地贴着草根，转动身体自右向左挥动手臂割草，茅草迎刃倒下，刷刷作响，颇有乐趣，但劳动强度较大。钐镰飞舞，茅草迎刃而倒，唰唰作响，其乐无穷。他由此感到内心十分充实而愉悦，躺在干草堆上晒太阳时说：;最有意义的事情是劳动，而报酬就在劳动本身。学问的趣味犹如交游，趣味相投，其乐融融。就像伯牙抚琴，钟子期领悟为;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那样，高山流水，同悟一心，岂不快哉。明代文人陈继儒在其《小窗幽记》中说：;人之交友，不出趣味两字，有以趣胜者，有以味胜者。然宁饶于味，而无饶于趣。人们交朋友，不外乎趣味相投，有些朋友比较有趣，有些比较有品位，有趣的朋友好玩，有品位的朋友是可以深交的益友，有趣又有品位的朋友，实属罕见。噫乎！人生得一知己，春风十里不如你。

本书各篇独立，大致分为三辑。第一辑以鲁迅的散文集《朝花夕拾》书名作为辑名，收录了我写的散文随笔。《老屋琐记》《一个半童年》和《散步随想》三篇文章分别记述了我的少年、中青年和中老年的生活片段，表露了对流逝岁月的深情眷恋，留下了对往事的难忘记忆。在20世纪90年代，我曾两次随出版团体出国访问，做客法兰克福、阿姆斯特丹等出版重镇，参观德国法兰克福书市和美国纽约书市，同时游历欧美一些历史名城。这一辑接下来四篇文章记的便是对德国古城的深度考察。其中，《罗腾堡访古》仿翦伯赞先生的《内蒙访古》，想象自己回到中世纪，探访了罗腾堡古城，详细记述了古城的中世纪痕迹。同时，追随法国年鉴学派史学家勒高夫，试图根据他的理论在这座古城去发现中世纪，即他所说的另一个中世纪，也就是不同于通常所认为的黑暗的中世纪。通过学术考察，我发现了古城在中世纪时逐渐产生的一些有意义的现象，如市民阶层的兴起，时间观念的转变，庆典活动的举行，等等。这一辑最后两篇文章记述了我编辑生涯中两个重要片段。

第二辑名《窗含西岭》，出自杜甫的《绝句》，其三句为;窗含西岭千秋雪，诗人凭窗远眺，早春空气清新，晴天丽日，西岭雪山历历在目。一个;含字，用来表明此景仿佛是嵌在窗框中的一幅图画。西方史学体系庞杂，内容繁富。这一辑收录的是我学习和研究西方史学的文章，有的是发表过的论文，有的是我的读书笔记，还有的是根据读书笔记整理而成的。这些文章一是注重讨论西方史学的精要，即西方史学中不会因时间流逝而变更的重要学说和思想；二是偏重当代西方史学及其重要领域。在这里，我用;西岭指西方史坛，;千秋雪指自古至今的西方史学。我凭窗远眺，西方史学的情景仿佛是嵌在窗框中的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

第三辑以清代徐继畬的《瀛环志略》书名作为辑名，收录了我写的序跋、书评、导言和读书笔记等。之所以此辑以《瀛环志略》为名，是因为服膺开眼看世界的先贤。《瀛环志略》详细介绍了亚洲、欧洲、非洲和美洲近80个国家的政治制度、经济物产、地理疆域、建置沿革、种族人口、风俗人情和宗教信仰等，尤其注重考察各国政治经济的演变和状况，以明于其盛衰之道，是一部富有思想的、系统的新世界史地著作。此书突破了夜郎自大的天朝意识、根深蒂固的华夷观念，目中国为世界一隅，展现了放眼世界的开阔眼光，表现了走出天下观的观念进步。当时，《瀛环志略》;甫经付梓，即腾谤议，受到;张大外夷;尤伤国体的指摘。此书后过了二三十年，才不胫而走，流传渐广，先后对洋务派官员、早期改良主义者以及维新志士产生了影响。而此书出版后不久就传到日本，被誉为;通知世界之南针，对日本人认知世界和明治维新产生了巨大影响。《瀛环志略》不仅是徐继畬认识世界的总结，而且反映了他走出天下进入世界的思想变化。徐继畬是当之无愧的正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周振鹤：《正眼看世界的第一人纪念徐继畬诞辰二百周年》，日本《中国研究月刊》1996年1月号。

在大学读书时，我受到钟叔河及其主编的《走向世界丛书》的影响，向往在新时代再次走向世界。纵览当今时代，世界正在发生着急剧的变化，地球村的预言已成为现实，现在地球已是鸡犬相闻的村落了。生活在地球村的人们，跨千山隔绝而相见，越万水阻隔而面晤，可以说已须臾不可分离。改革开放以来，我在从事西方史学研究的同时，全身心投入的一项重要工作，它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继承徐继畬的事业，同时接续钟叔河先生的工作，但不是总结前人走向世界，而是致力于今人走向世界。其一，一是关注和引进认识世界、融入世界的新的世界史著作。我引进的当代采用全球观点、囊括全球文明的《全球通史》便是其中的一种。《全球通史》出版后好评如潮，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在国内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还被《光明日报》评为影响世界的十本书之一。《百年回首影响世界的十本书》，《光明日报》2000年1月6日。我为《全球通史》撰写的长篇导言《从文明中心的到全球文明的世界史〈全球通史〉中译本导言》也产生了很大影响，曾经担任过中央党校理论研究室主任和第一副教育长的吴江先生在其《读〈全球通史〉感言》中对此作出了高度评价：;张广勇先生特为此书的中译本撰写了一篇颇有分量的《导言》，其中介绍了人类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各个不同阶段及其标志性历史事件和人类思想，足以帮助读者从思想史高度走进世界和认识世界。吴江：《读〈全球通史〉感言》，《文汇读书周报》2005年6月10日。《读〈全球通史〉感言》一文后收入《吴江文稿》，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版。二是关注国外名人名作及其思想，主持出版了《名人名著译丛》《名人思想小品丛书》等。《名人名著译丛》出版后，如《当代史导论》《历史学家的技艺》《法国史学对史学理论的贡献》等，受到了学者的广泛关注，学界有区别于商务印书馆的白皮书《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的;小白皮书之美称。其二，出版我国著名学者研究世界史的著作，先后主持出版了《世界历史文化丛书》《万国通史丛书》等。这两套书的出版受到了专家学者的好评。例如，我国著名历史学家朱龙华先生在给我的来信中说：;我们这套《世界历史文化丛书》在兄主持下有很大的成效，相信日后必有更丰盛的发展，我的书能参与其中，可谓生平最大乐事了。其三，出版向广大读者介绍西方历史文化的通俗著作，主要有多卷本《话说西方》等。

本书之成，便是出于趣味。这种趣味，如同列文尽享劳作的快乐。这种趣味就像英国著名史学家吉本，写完《罗马帝国衰亡史》最后一行字，沉浸于成书后的喜悦。后来，吉本对此在其自传中笔带感情地写下了一段华丽优美的文字：;我搁下笔，在阳台和树木遮盖的走道上漫步徘徊，从这里可以眺望田园风光，湖光山色。空气是温馨的，天空是宁静的，月亮的银辉洒在湖面上，整个大自然万籁俱寂，我掩饰不住首次如释重负以及由此也许确立我声誉时的喜悦之情。对于我来说，此时想的，不是确立什么声誉，而是遐瞰青瓦白墙，碧水青山，而成书后的轻松和喜悦心情则一如也。最后，倘若此书能受到读者关注，其中的一些篇章能引起阅读兴趣，获得阁下的喜爱，对于我来说，那就是又格外增添了趣味，没有比这更令人觉得愉悦了。

本书是一位学者、出版人以温润笔触串联起的学术人生与思想记录。作者既回望了个人生活的点滴、与名家交往片段，又带领读者穿行于欧洲古城与历史遗迹之间，在怀古之思中感受文明厚度。书中更以清晰脉络梳理了西方史学流变，并透过作者为经典译著撰写的导言，展现了一位出版人背后的思考与温度。这不仅是一部个人回忆录，更是一扇窥见历史研究与人文情怀的窗口，适合每一位在思想与时光中漫步的读者。

本书收录了作者对往昔岁月的深情回望，既有不同人生阶段生活点滴的细腻记述，也有与学界名家学术交往的精彩片段，留下了生活与学术历程中的各种印记与回忆。书中还生动记叙了作者漫游欧洲古城、考察历史遗迹的经历，在为读者介绍中世纪遗迹的同时，也表现了作者的怀古之思。

为厘清西方史学思想的流变与发展，本书还以大量篇幅剖析了众多西方史学思想的发展脉络与不同门派。此外，书中还收录了作者为《全球通史》《西方思想史》等名著撰写的导言及读书感悟，不仅留存了诸多经典译著出版过程中的珍贵记忆，更凝聚了作者在编辑、读书过程中的独到思考。

张广勇，1956年生于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问题研究所编审。主要著作有《当代国外历史学流派》（合著）、《史学：文化中的文化》（与张广智合著）、《现代西方史学》（与张广智合著）、《西方史学通史》（与张广智等合著）。译著有《当代史导论》（合译）、《全球通史》（合译）、《西方思想史》（合译）等。曾主持和编辑出版丛书有;名人名著译丛;世界历史文化丛书;西方博雅典库;万国通史等。

第一辑朝花夕拾 1老屋琐记3一个半童年9散步随想12罗腾堡访古16德国南部探堡记24巴洛克名城维尔茨堡散记34巴洛克艺术的奇葩52我出版了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60寻美的灵魂不眠追念著名历史学家朱龙华先生65

第二辑窗含西岭71历史解释谈片73历史理解谈片86历史循环论谈片105西方心理历史学散论130西方史学思想的东渐以李大钊介绍和研究西方史学思想为例146论波里比阿的普遍历史理论和方法167论历史哲学中的存在与结构两题183当代美国史学理论的基本特征203论美国史学理论取向215美国史学摭谈227美国史学家丛论261勒努万对国际关系史研究的贡献与影响322拉布鲁斯学派331勒高夫与中世纪研究及时间观念337论福泽谕吉344近代日本的伏尔泰启蒙导师福泽谕吉360

第三辑瀛环志略367从文明中心的到全球文明的世界史《全球通史》中译本导言369导论走向全球史413《全球通史》读书笔记428法国史学的新视野《法国史学对史学理论的贡献》中译本导言446导论从文明中心的到全球文明的当代史463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西方思想史》中译本序475民族精神与现代化进程来自三部;通史的启示479全球史观下的当代史评巴勒克拉夫的《当代史导论》482禁锢思想自由的精神宪兵读《黑暗与愚昧的守护神宗教裁判所》486体系观点风格读《法哲学经纬》490一幅描绘西方历史文化色彩斑斓的长卷《话说西方》展卷495近代日本文明史学的奠基作《文明论概略》读后499思想的力量读《萨特思想小品》503《罗素思想小品》跋505

罗腾堡访古

回到中世纪，即罗腾堡访古，也就是在德国古城发现中世纪意蕴。

作为西方文明发展史上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中世纪并非通常所认为的一片黑暗，也有其美好优越之处，社会和谐有序，恰如意大利艺术大师安布罗乔洛伦采蒂在其名作《好政府和谐城市》中所描绘的情景。在现今对中世纪的重新审视中，尤其是在年鉴学派史家的笔下，中世纪已不是黑暗的世纪，而是具有长时段影响的孕育新文明的时代，显现了一种生机勃勃的活力。

一

罗腾堡是中世纪的军事重镇，地处德国巴伐利亚州西北部弗兰肯地区高原，位于莱茵河支流陶伯河东岸的高台丘陵之上。罗腾堡全称为陶伯河上的罗腾堡，其名称来自德语的;红色和;城堡，即俯瞰陶伯河的红色堡垒，是德国所有城市中保存中世纪古城风貌最完整的，也是最富有浪漫情调的城市，被誉为中世纪的明珠。

罗腾堡东门罗德城门是进出罗腾堡的主要城门，号称;第一门。进入城门，便是具有浓郁中世纪风情的罗德街，街上集中了13世纪末建造的各类中世纪工匠的店铺和居所，如箍桶匠、漆工、织布工、制鞋匠、补锅匠、陶匠、编筐匠、煮皂工、铺路工、铸锡匠和泥瓦匠，等等。我们发现这条街不仅是中世纪行业和社会生活的缩影，而且是中世纪自由的生动写照，正是在;城市的空气使人自由（农民在城市居住超过一年零一天，即可获得自由，成为自由人）的吸引下，采邑农民拥进城市，造成了小城手工业的发达和商业的繁荣。以后，商人与手工业者等形成新的市民阶层，逐渐成为一种政治力量，改变了中世纪社会的面貌。这是中世纪孕育新文明的很有意义的现象。在这里，我们发现了日耳曼系木文化圈木筋墙房屋建筑的中世纪意蕴，它们只是中世纪采邑农民投奔自由而在城市立足的普通店铺和居所，但其造型却生动活泼，玲珑纤巧，多姿多彩，显露了一种自由精神，现在已成为艺术品。最典型的是罗德塔附近的格拉克铁匠铺，美丽如画，就像一个少女，身影婆娑，婀娜窈窕，两窗之间镶有色彩鲜艳的徽章，更添妩媚可爱。

罗德街前面的罗德拱门和圣马可钟楼建于12世纪，是罗腾堡最初修建城防工事的重要部分。年鉴学派史学大师勒高夫曾谈到，这种钟楼或钟塔在中世纪向市民提供了一个新的时间规则和作息守则。以后这种时间规则和作息守则又扩展到整个日常生活中，形成了统一的城市时间。勒高夫解释说，机械时钟赋予了人们生活具有确切意义的;小时，均等的;小时代替了原先比较模糊的;时辰，也代替了比较清楚的;日。正式确立的60分钟的小时，在前工业化时代（从中世纪社会向近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过渡期）的黎明，作为劳动时间的基本单位取代了日。历史上最早提到机械钟表是在1271年，大钟安装在市政厅和教堂等处。随着重锤平衡机械钟的发明，它;不仅最终实现了计时仪器的机械化，而且也可以说实现了时间本身的机械化。马克布洛赫著，张绪山译：《封建社会》上卷，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43页。大约在14世纪，意大利一些工商业兴旺发达的城市中，人们开始形成守时的规则。自14世纪以后，罗腾堡圣马可钟楼和市政厅钟楼等自然也都统一按;小时鸣响，这代表着社会时间形态的新进展，在时间历史中具有重要意义。这是因为，钟楼不仅是城镇引以为荣的神奇装饰，而且是城市社会生活运转的重要工具，是城镇社区运转在时间领域的伟大革命。不仅城镇人们的时间观念的转变比没有钟楼的地区更早，而且城镇经济较之以前没有钟楼时获得了无可比拟的快速增长。

罗德街附近乔治巷的白塔，建于12世纪，这里是罗腾堡中世纪犹太人聚居区，街巷井然，屋宇轩昂，显现了一种不屈不挠的生命力，尽管历史上曾发生多次驱逐和屠杀犹太人的事件。13世纪40年代左右，犹太人开始定居罗腾堡，犹太商人的名字出现于霍亨斯陶芬王朝当地的税务统计册。罗腾堡犹太拉比迈尔便是当时享誉欧洲的著名法学家。在中世纪罗腾堡，虽然犹太人定居于某一地区，但其居住区域的种族划分并不明显。自由开放和多样化是罗腾堡的重要特征，正是这种特征决定了罗腾堡不是天主教城市而是新教城市。1555年，《奥格斯堡和约》确定了;教随国定的原则，诸侯和市镇享有决定其民众宗教信仰的权力，而罗腾堡之所以脱离德意志南部顽固的天主教阵营成为新教城市，完全是因为它是一座自由开放的城市。自那时以来，罗腾堡成为孕育文化和商业的摇篮，文明在此碰撞和交汇，吸引人们在此经商和居住。例如，著名的来自阿尔卑斯山谷的布伦塔诺商业家族。[法]罗朗斯丰丹著，殷亚迪译：《欧洲商贩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3页。

二

市政厅是中世纪罗腾堡作为帝国自由市的政府机构。1274年，哈布斯堡王朝首位德意志国王鲁道夫一世（Rudolf I， 12181291年）赋予罗腾堡帝国自由市的特权，罗腾堡拥有独立的防卫和司法权甚至度量衡，是神圣罗马帝国20个最大的自由市之一。市政厅是自由市活动的中心，是城市贵族阶级的宫殿，他们在其中行使自由市的政治特权和管理权。德国史学家兰克曾谈到德意志中世纪城市的重要地位和意义：;14世纪的德国城市通过巴伐利亚的路易进入了德意志帝国议会。1344年，人们的主要话题就是议会事务。一些历史悠久的城市产生了代表贵族利益的法规。14世纪，行会渐渐进入市政委员会。城市在德意志帝国拥有了席位和投票权。议会会议出现了民主因素。参见[德]利奥波德冯兰克著，杨培英译：《历史上的各个时代》，第五章《14世纪和15世纪》，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通过考察可以发现，作为自由市，罗腾堡摆脱了封建王朝的约束，取得了过去城市文明从未获得的发展，其居民大都成为自由人，居民即市民，形成了一个新的自信而独立的市民阶层，进而又形成市民文化。中世纪;城市逐渐被公认为新的社会成分。[美]斯塔夫里阿诺斯著，吴象婴、梁赤民译：《全球通史1500年以前的世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8年版，第464页。在文明发展程度上，中世纪城市自治体虽没有充分实现自由、平等、民主参与和自治管理，但城市在这些方面实现的程度要超过以前任何时代，甚至包括古希腊。[美]刘易斯芒福德著，宋俊岭、倪文彦译：《城市发展史起源、演变和前景》，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年版，第270页。因此，中世纪城市与早期追求自由和民主的观念具有密切联系，可以说这种实行自我管理、奉行自由的中世纪城市是;今天民主制度的萌芽。[德]马克斯克鲁泽著，何珊译：《在时间的长河里西方文化五千年》（上），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306页。这是中世纪孕育现代文明很重要的现象。

市政厅的建筑令人印象深刻，它包括前后两个部分。其后面部分建筑是60米高的哥特式钟楼，约建于13世纪。原先的市政厅毁于16世纪的一场大火，保留下来的钟楼没有塔基，而是巧妙地建筑在市政厅三角墙之上。其前面部分建筑面向集市广场，它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始建于1572年，1578年建成，建筑立面上装饰有选帝侯的徽标。1681年，该建筑前面又添建了巴洛克风格的拱廊。拱廊一端连接著名的市议会酒店，建于1446年。市议会是权力机构，当时城市发展的重大决策必须经过市议会投票表决通过才能施行。市政厅建筑注重实用性，但其高耸而奇崛的形制和形式富有意蕴，寄托着市民阶层对自由和财富的向往，反映了市民对未来的憧憬。

市议会酒店主体建筑是钟楼，建于1683年。在钟楼巴洛克式山墙上，是建于1768年的日晷和帝国自由市的市徽。中间有上下两座艺术钟：大钟也称为豪饮大钟，建于1683年；小钟建于1910年。自那时以来，每天11点、12点、13点、14点、15点以及20点和22点，山墙上艺术大钟开始打点，随着洪亮的钟声，窗子打开，两边各出现一个古装玩偶，演绎了市长努施豪饮护卫城市的一段历史。显然，作为市议会钟楼，其鸣响的小时已不是教会时间，而是城市社会时间。勒高夫在《试谈另一个中世纪》一书中着重论述了中世纪晚期城市商业阶层的兴起，导致记时制度、时间观念以及各职业阶层价值观的变革。他阐述了1215世纪的教会时间、炼狱时间、商人时间、劳动时间、日常时间和钟表时间等多种时间形态，认为当时人们对时间的计量和规定是从社会生活需求出发的，审视和解读中世纪时间向现代时间过渡必须重视社会史的视角，因为它是教会时间向世俗时间的过渡。在中世纪，究竟是哪一阶层需要从中世纪时间（日）向现代时间（小时）的转变？需要从祈祷时间向工商业时间的转变？答案无疑是新兴的市民阶层，因为这个需求本身就是城市生活的必然产物。而时间之所以产生;危机，主要是因为工商业发展和社会不断世俗化，14世纪社会对时间精确的需求推动了对时间计量和规定的精确化，主要标志就是打破了教会对时间计量的垄断地位。[法]雅克勒高夫著，周莽译：《试谈另一个中世纪西方的时间、劳动和文化》，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87页。而我们在罗腾堡看到的这些无疑充分体现了这种时间的流变，这是在罗腾堡发现另一个中世纪的重要现象。

上述古装玩偶表演的这段历史，发生在天主教与新教之争的三十年战争时期。1631年，天主教的蒂利伯爵（15591632年，战史上通称蒂利伯爵）率4万大军进攻新教的罗腾堡，遭到罗腾堡人的顽强抵抗。蒂利伯爵攻下罗腾堡后，对罗腾堡人的抵抗恼恨不已，面对罗腾堡男女老幼跪地请求宽恕丝毫不为所动，扬言要从市议员开始，大开杀戒，并纵火毁城。罗腾堡人又献上当地特产弗兰肯葡萄酒，酒香扑鼻，蒂利伯爵见了不禁为其所动，许下诺言，倘若市议员中谁能一口气喝干一巨杯葡萄酒，罗腾堡将免遭此劫。市长努施闻言上前，举杯豪饮，一饮而尽，征服了蒂利伯爵。

以后，这一事迹被编成历史剧《豪饮酒翁》不断上演，成为城市重要的庆典活动。在每年的圣灵降临节，罗腾堡市民举行庆典会演，展现《豪饮酒翁》的历史情景。他们穿着古时的军装和服装上街巡游，进行军营活动表演，通过演绎和缅怀这段惊心动魄的历史来表达对城市的热爱。这种重演历史的庆典活动是非常具有意义的现象，它反映了市民阶层热爱自己城市的一种自为意识、一种自助行为、一种城市文化和城市精神，是以后形成市民社会的坚实基础。

三

罗腾堡的绅士大街是一条具有丰富的中世纪意蕴的大街。它向我们展示了，这里是中世纪暴发户城市贵族阶层的天下，他们之所以发财致富，主要是因为垄断了城市中心的骡马集市。大街两旁大多是达官府邸、富商豪宅,高屋华庭气宇轩昂、绚丽华贵，典型的如绅士大街46号的;尖顶堡住宅。这里还集中留下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足迹，别具一种意味。例如，11号的山墙上镌刻着：1540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斐迪南一世（1556年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在此下榻；15号的山墙上镌刻着：1546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在此下榻。还有绅士大街上最华丽的建筑市长雅各官邸，建于1488年，带有漂亮的转角挑楼，1513年市长雅各曾在此接待过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这些意味着城市贵族阶层与封建王朝统治者关系紧密，正是城市贵族用金钱与皇家交易，才享有城市更多自治的权利，获得城市更多的自由，取得城市更大的发展。就中世纪大街而言，它像河流那样弯曲，因其古老而相对狭窄，又因其历史悠久而带有某种神秘感。置身其间，人们之所以有这种感受，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紧密的空间配置、街道上相对高耸的建筑以及望不到尽头的街景。[美]阿兰B.雅各布斯著，王有佳、金秋野译：《伟大的街道》，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版，第19页。

市长雅各官邸前面有一座圣乔治喷泉（或称为水井），深8米，蓄水10万升，是罗腾堡众多喷泉中最大也是最具有象征意味的喷泉。其细长的喷柱顶上有一座圣乔治塑像，喷柱上雕刻着恶龙，雕塑为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生动地表现了圣乔治屠龙的故事。勒高夫曾谈到圣徒屠龙雕塑，认为圣徒战胜恶龙不能仅仅从道德和宗教的象征意义上看待，因为在这样的故事中圣徒和恶龙分别代表了社会秩序的守护者和破坏者。;圣徒战胜恶龙，其作用是物质性的、心理性的、社会性的，而不是宗教性的。[法]雅克勒高夫著，周莽译：《试谈另一个中世纪西方的时间、劳动和文化》，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302页。显然，作为权力中心边上的公共艺术作品，圣乔治屠龙雕塑充分体现了勒高夫所说的社会性的作用，凸显了维护中世纪逐渐形成的新的社会秩序的意义。

在罗腾堡的街巷中，南北向的铁匠街是一条别具中世纪意蕴的街巷。它位于集市广场的南面，临街商号和作坊等以山墙为立面，彼此紧靠，尤其是它们的斜边形成台阶，山墙林立，鳞次栉比，形成锯齿式的街立面，充分体现了中世纪街巷商业建筑的传统。它们均采用山花装饰，生气勃勃，争奇斗艳，美不胜收。沿街店家悬挂铁艺店招，有马、鹿、天鹅等美丽图案，十分招人喜爱。沿着铁匠街一直向南走，前面岔路处便是著名的迷你广场。迷你广场呈三角形，原是罗腾堡的一处集市，岔路两端左边是西贝斯城门，右边是考泊尔策勒城门。岔路为典型的中世纪街巷，交叉处有一幢狭窄的木筋墙房屋，前面有一个水池，可放置鱼箱，当年陶伯尔河渔夫曾在这里卖鱼。迷你广场作为罗腾堡的象征，是罗腾堡最具诗情画意、最享有美名的景观，也是德国最富有中世纪意蕴的城市风景之一，令人遐想，给人留下中世纪梦幻般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