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成为路上观察者
赤濑川原平
就让我说说自己的例子吧。
我从小就是艺术家。说来不好意思,我其实并不是擅长打架的强壮孩子;也不是那种擅长指使别人动粗、有领导力的孩子王;没有商业头脑、不爱念书,除了画画之外没有别的兴趣跟专长,幸好画出来的作品还常得到称赞。
以前的儿童画都是写实主义,跟现在举目所见野兽派的画风完全不同。当时的美术教育并不鼓励孩子自由表达感受,要求严格,一定要把眼中所见的景物如实描绘出来,千篇一律都在写生。对我而言,写生其实就是一种观察。此外,我一直到初中二年级都是一名重度夜尿症患者。由于尿床这件事完全无法控制,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体,连带也怀疑起整个世界。这促使我对周遭事物产生强烈的观察欲,观察范围包括我个人世界的重要支柱—父母,以及其他亲人、住的房子,还有身边各种东西。
我年轻的时候,为了生计,曾经做过路上勤务的工作,就是在身上挂着广告板,长时间站在路旁当“三明治人”。打工时只能站在街角,完全不能自由活动,如果脑海一片空白恐怕会非常无聊,所以我在许可范围内开始从事眼球运动,观察起路上各种事物,包括路人的衣着、表情、走路节奏,还有街道的转角、路边的摆设、掉在地上的东西、马路的宽窄、电线杆的倾斜度等。因为担心看腻了无事可做,所以对于任何细节或些微动静都不放过,这几乎已内化为我体内的基本脉动。
当艺术少年成长为艺术青年,创作欲也开始扩张,无法再局限于方方正正的画框内。这时,所谓的艺术已经逸出在画布上用画笔、颜料构成的作品。仿佛为了逃避,或是急于想寻求出口,我把生锈的铁钉或铁丝、坏掉的灯泡、破损的旧轮胎等杂物作为“作画”的“颜料”。只要稍加留意,所有无用的废弃物都能取代画布、画笔跟颜料;仿佛艺术的本质经过升华,超越了画框的限制,扩散至日常生活空间。当时正值1960 年,国会前原本笔直的马路变得曲折,布满障碍,整座城市呈现非常时期的景象。就这样,我以艺术家的眼光挖掘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事物,只为寻找适合的“颜料”;我在街上到处物色垃圾、破铜烂铁,多半是些普通的日用品。不论身处室内或户外,我都习惯沿途边走边看,这时,我的艺术眼光开始转向艺术以外的领域,甚至还跑到市郊的垃圾回收场。人类在生活中产生的废弃物堆积如山,种类包罗万象,这种非刻意形成的聚集物本身极具震撼力,远超过艺术家有意识的创作。
后来,我虽然持续进行艺术创作,但作品数量日渐减少。与其纯粹撷取日用品作为装置艺术,我更倾向于把人们的举止反应当成偶发艺术(Happening Art)。艺术一旦发展到这个阶段,已脱离空间、物件或生活的范畴,仅留下观察人类生活世界的眼光。
后来遭到起诉的作品《千元钞》,正是我从静物装置艺术过渡到偶发艺术的分水岭。为了举证抗辩,我开始收集市面上各种各样的玩具钞票,同时也留意散布在生活四周的印刷品,如传单、报纸广告、街道旁的告示等,进而收集并观察火柴盒标签、日本酒的酒标、纳豆的包装纸等商品外包装;其间为了收集宫武外骨的出版品频繁出入旧书店,因而接触到今和次郎、吉田谦吉的“MODERNOLOGIO”,才首次知道有考现学这门学问。回想起来,这是1968 年、1969年左右的事吧。
20 世纪70 年代,我以《樱画报》为旗帜,对各种报纸杂志进行谐拟、恶搞,其中也包含我对世上各种事物的符号学观察,可说是将“路上观察”的精神发挥在平面媒体上的成果。
我也在1970 年开始担任美学校4 的讲师,将考现学当作授课主题,通过极度放大、临摹报纸角落的内容或杂志中的低俗小广告,在平面媒体上进行“路上观察”实验。我也带着学生们走上街头,实地观察墙壁或电线杆上的告示、海报、标识、招牌等,观察它们所传达的信息。每当我们看到路旁堆放的木材,或是发现任何寻常物件呈现非寻常的状态,乃至道路施工挖掘出的坑洞与土堆、闪闪发光的警告标志等物体,就会指着这类东西说:“啊,这是现代艺术!”
这当然是针对那些只存在于展览厅里的艺术形式的一种调侃。从这里起步,1972 年我和松田哲夫、南伸坊在四谷的祥平馆旅馆外墙发现“纯粹阶梯”,并从中发掘出“超艺术”的成分;后来还赋予它一个专有名词,称其为“托马森”(Thomasson)。
所谓“托马森”,是指城市建筑遗留下来的各种无用之物;必须对生活环境有非常仔细的观察,才能分析出一个物件究竟是真的“托马森”,还是疑似“托马森”。可以说,“托马森”是人类行为、意识、情感与经济活动相加的总和,再经去除后所残留并展现出来的东西;我们以四处探查“托马森”为契机,以考现学的眼光,观察人类社会生态与结构的细节。
“超艺术托马森”出现在20 世纪70 年代初期,体制破坏的浪潮也波及了城市,人行道的地砖都被撬起来,派出所也被放火烧了,大家都恣意走在车道上。城市样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就像迷你版的关东大地震吧。大地震之后,所有事物都分崩离析,变成毫无价值的碎片,举目所见尽是一片荒野。人们从搭建临时安置房开始,一点一滴地重建城市。今和次郎的考现学,就是在那样的时代背景里诞生的。
说起来,当艺术逸出校园,扩及生活领域,并呈现出考现学的样态时,城市也在1960 年的安保斗争中出现社会动荡。“考现学/路上观察”视角的源头,大概就隐藏在破坏与重建的交汇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