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一、文学批评与理论

众所周知，亚里士多德（又译;亚里斯多德）的文类和修辞学研究是19世纪之前欧洲文学批评的主要学理依据。19世纪的浪漫主义批评和实证主义批评，改变了欧洲文学批评的学理性来源。自足的非功利性的审美批评，以及社会学批评，一直延续到20世纪。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随着人文科学特别是文学作为一门学科的兴起与发展，文学批评理论的建设也成为文学批评的题中之义，俄国形式主义、新批评、精神分析理论、原型批评、结构主义批评、读者导向理论、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解构主义批评、文化研究等构成了20世纪西方文学批评理论的发展脉络。另外，经过40多年对西方文学理论的学习、吸收，人们也达成共识，不能理论先行，以某种理论来剪裁文学作品。但实际上，各种文论已成为文学批评的方法与常识，批评文章都内含某种理论前见和方法，只不过好的批评能整合、化用理论观点和方法。学界所提倡批评的学理性，也旨在强调批评必须有学术理论上的依据、根据，比如文学史传统或某种理论语境。上述的学理自觉与理论警惕，显然流露出文学批评在方法及立场上的两难。

新世纪以来，面对越来越多的文类跨界，以及科幻、穿越、玄幻等类型小说的繁荣，中国当代文学批评越来越推崇的却是史料整理和文学史研究。当文学史的视野被看作是最具学理性的学术角度，这一方面显示出中国史传文化传统极强的生命力，另一方面或许流露出批评者自身缺乏理论创新的自觉及动力。简言之，当下中国文学批评的问题或许并不在于理论的过度，而恰是理论的乏力，是理据性的薄弱。莱辛曾经在《拉奥孔》序言里比较过对艺术的三种态度，第一种是对艺术作品比较敏感，有感觉，有论断，叫艺术爱好者；第二种是探索艺术快感本质的哲学家，比如说研究什么是美、美有什么规律等；第三种是就这些规律的价值和运用进行思考，发现它的适用性，以及哪些能够作为个案来论证艺术的类别，这就是艺术批评家。莱辛认为，前两种人都不容易出错，就是说运用他的感觉、论断，写一些鉴赏式的批评文字，或者探讨艺术的本质、类别、规则等艺术理论，都没有太多问题。但是批评家的话有多大价值，全要看它用在个别具体的事例上是否恰当。所以莱辛说有真知灼见的艺术批评家非常少见，他运用论断到每一个具体事例上去的时候，都要小心谨慎。所以批评是高危的，是非常困难的。在莱辛看来，批评家位于哲学思想和艺术文本之间，他／她要能够在文学作品中验证、修改甚至推翻哲学家、理论家的论断或者结论。批评家的责任是在批评活动中依据文学文本的特点，去修正甚至推翻某种理论，并在这个过程中创造某种新的理论。

如果我们把莱辛所说的第二种人扩大，把他／她从哲学家扩展到社会学家、政治学家、电影学家、艺术学家、心理学家、人类学家等在内的整个人文社科，会发现这更符合20世纪以来文学批评的学科背景。20世纪可以说是一个泛文学世纪，几乎所有的人文社会科学都曾以文学作为研究对象和个案；反过来，当代批评的理据性也大量源于这些领域的理论，如果完全抛开人文社科的理论前提，批评家几乎没办法讲话。

20世纪的弗莱在《批评的剖析》中曾倡导批评的科学化程序，他认为，批评家不能从人文科学或自然科学中照搬理论过来，;依照从得自对文学领域的归纳性考察的概念框架来考察文学。从这个角度看，

当下对理论的批评意见，究其根源并不是理论之过错，而是批评者的问题。当批评家越缺少理据性自觉，就越会在一些理论面前处于劣势，只会僵化地应用甚至套用。当下某些批评文本的过度理论化现象，只是因为批评家的弱势而出现的理论浮肿，并不是真的理据性强大的表现。批评家需要真正地参透理论，然后才能在文学作品中验证、修正、重塑理论；只有先增强批评的理据性，然后才能谈得上批评的有效性或者理论的创新。

立足中国当代小说实践，从审美传统、作家主体性、日常生活书写等多维视角反思当代作家批评传统，完成对本土诗学话语的创造性建构与学理升华。

本书围绕中国当代小说的审美传统复归、日常生活批判、文类与修辞、作家批评及性别等问题，以中国当代代表性作家作品为个案，深入研究了中国当代小说的重要诗学问题。同时，本书立足于中西/横向和古今/纵向两个坐标维度，从中国当代小说批评实践出发，提炼出中国当代小说的概念命题与核心问题，并致力于沟通中西小说批评的观念与范畴，在中国当代小说的审美、叙事、文类、修辞、作家批评等方面的研究具理论创新意识，勾勒出中国当代小说诗学的独特样貌。

梅兰，湖北襄阳市人，文学博士。2003年春至今任教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曾赴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访学一年。研究领域为文学批评、西方文论。出版学术专著3部，合著1部，在《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外国文学研究》等期刊发表论文40余篇，承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等。

绪　论

第一章　中国当代小说的审美传统复归

第一节　从文类看中国当代小说的回归传统

第二节　论格非小说的抒情与审美

第二章　中国当代小说的主体批评

第一节　思与感伤韩少功小说论

第二节　从个人到他人论苏童《黄雀记》

第三章　中国当代小说的日常生活批评

第一节　作为新的审美实践的日常生活论新世纪长篇小说的日常生活写作

第二节 毕飞宇小说的日常叙事策略

第三节　刘震云的日常空间政治写作

第四节　《人世间》的底层文学激情与好人主义

第五节　《会见日》：当代中国县城日常生活的智慧书

第四章　中国当代小说的文类批评

第一节　西方文类理论的现代与后现代转变

第二节　张炜长篇小说的诗意与反讽

第五章　中国当代小说的修辞批评

第一节　转喻与当代小说诗学

第二节　苏童短篇小说的转叙与反讽

第三节　文学性的轨迹从李浩看先锋派之后的文学新变

第四节　圆融相通与辨异生成：王先霈圆形批评理论的学术理路与转喻风格

第六章　中国当代小说的作家批评

第一节　作家批评与文学传统、空间性论张炜《文学：八个关键词》

第二节　《极花》与贾平凹的小说观

第七章　中国当代小说的性别批评

第一节　从;文艺女青年论当代女性文学的爱欲问题

第二节　戴锦华的诗性、技术与伦理

参考文献

本书是作者对近十年间中国当代小说和批评的诗学建构，内容涉及审美、叙事、文类、修辞等多个方面。作者将明确的理论意识和鲜活的批评实践融为一体，为读者展示了中国当代小说的别样景观。

胡亚敏（华中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

梅兰以明澈洞悉的学术笔触、感性丰盈的诗境把握，令人讶异地进出和游走于各类文本。她的诠释和判辩有别于流行的腔韵，发散出生鲜迷人的情致，更有深刻叩击的力度。她的文评凸显于这个时代，有难得一见的欣快、痛楚和忧凄，是过目不忘的沉吟和激越之章。

张炜（当代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通过梅兰的梳理与辨析，我们得以清晰地看见：中国当代小说是一个巨大的;活物，它们零碎又完整，既在不停生长，又在时刻抵抗着自己的限度，一如我们自身和我们正在面临的世界。正是在此意义上，这部作品其实是梅兰为中国当代小说所作的辩护词，她所辩护的，是小说家们的创造力仍然有能力发现独属于小说才能发现的世界；崭新的美学，崭新的责任，仍然有可能通过崭新的作品得以再次确立；而我们所在的世界，仍然能够被小说召唤，并以此获得年轻、流动和勃勃生机。

李修文（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著名作家）

中国当代小说的研究，一直处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和文艺学两个学科之间，一方面现当代文学专业侧重文学批评实践，理论上侧重文学史研究，另一方面文艺学主要围绕文学理论，这就使得中国当代小说批评的学理建设本身稍显薄弱。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既有研究对象及方法上的发展，也存在对建构批评理论的忽略。自80年代的新启蒙与文化热后，当代文学建构起以纯文学为核心的文学体制，90年代海外汉学的再解读活动引发了国内学者在方法论上的更新，文学史研究出现了重心转移和方法更新，前者主要体现在对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十七年文学和新时期文学早期的关注，后者则是对文学体制的思想史批判和体制外文学经验的重新历史化。文学理论研究很少以当代文学批评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文艺学学术史研究会涉及到文学批评思想的演变，以及重大的文学争论，但也是沿着文艺学的理论领域整理古代文论、西方文论、文艺美学等方面的研究成果和问题。就西方文论的研究而言，大量的著作集中在对西方文论本身的研究，比如对西方文论的源头、发展、流派及代表人物的研究，而对西方文论在国内的传播和演变的研究，相对较弱。特别是西方文论如何被中国当代批评所吸收，乃至推动了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发展，以及批评理论的本土化，这些方面一直不是文论研究的重点。批评理论建设的缺失给人留下的印象是，似乎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只是被西方文论影响，而没有充分吸收和改造西方文论，建设起我们自己的批评理论。这反过来影响国内对西方文论的认识和研究深度。在文艺学的当代文论研究中，其研究一般沿着文艺学的理论视域，梳理当代文论的范式转型、理论命题、话语焦点、文艺政策、文论教材等，侧重于学院批评理论研究，比较忽视从当代批评实践出发的理论建构。比如鲁枢元、刘锋杰等著的《新时期40年文学理论与批评发展史》，高建平等著的《当代中国文论热点研究》，陶东风、和磊等著的《当代中国文艺学研究（1949_2009）》。而当代文学批评的个案、模式与理论研究对当代批评理论的建构也相当有限。比如夏中义主编的;百年学案典藏书系，屈雅君的《新时期文学批评模式研究》，党圣元主编的;新世纪文论读本，李春青主编的;当代中国文学理论批判丛书等。前两种属于20世纪文学批评家、批评思潮及模式研究，;新世纪文论读本囊括了新世纪头十年的文学批评，偏重理论梳理和文化现象研究，最后一种中的《新传统之创构：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学术轨迹与文化逻辑》，对新世纪中国文学批评的理论研究提出了一些有价值的思路，但主要围绕中西文论的流变、困境与出路。相对于每年庞大的当代文学批评论文及著作，乃至改革开放40年以来的当代文学批评成果，当代文论的建设显得薄弱得多，很多争论昙花一现，并没有沉淀出有特色的批评理论。比较而言，中国古典小说理论及批评的研究成果丰硕，现代小说理论及批评研究也有显著发展。中国古代小说批评学的研究首先得益于百年来的中国古代文论史研究，比如20世纪30_40年代的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方孝岳《中国文学批评》、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等，以及新时期以来的敏泽《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1981），蔡钟翔等《中国文学理论史》（1987），1996年出版完整的王运熙、顾易生主编的七卷本《中国文学批评通史》及配套的;通论系列等。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中国古代小说批评学的研究取得了丰硕成果，比如叶朗《中国小说美学》（1982），王先霈、周伟民《明清小说理论批评史》（1988），陈谦豫《中国小说理论批评史》（1989），刘良明《中国小说理论批评史》（1991），宁宗一《中国小说学通论》（1995），谭帆《中国小说评点研究》（2001）《中国古代小说文体研究书系》（2023），王汝梅、张羽《中国小说理论史》（2001），方正耀《中国古典小说理论史》（2005），陈洪《中国小说理论史》（2005）等。这些著作从美学、批评史、文体手法等角度对中国古代小说批评进行了研究。晚清至五四中国小说创作发生了从古典到现代的转变，而梁启超等人的;小说界革命拉开了20世纪中国小说研究的序幕，小说地位上升，成为现代文学的主要文类，晚清至民国的王国维、胡适、周作人、鲁迅、郁达夫、周作人、沈雁冰、李长之、梁实秋、李健吾、胡风、周扬等对中国现代小说批评作出了贡献。正如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主要是诗文批评，小说批评理论及实践则在20世纪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占据重要地位。现代小说批评学研究出现了不少专著，比如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1988）《小说史：理论与实践》（1993），吴福辉、陈平原、夏晓虹等《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1989/1997），许怀中《中国现代小说理论批评的变迁》（1990）、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2005）等，它们不仅在资料整理上成就卓著，而且从小说艺术、理论批评史、现代性、叙事学等方面丰富了现代小说批评学研究。当代小说诗学在批评资料整理和作家作品批评上最为突出，比如吴义勤《中国新时期小说研究资料》（2006）（该书的乙种是中国新时期代表性作家的个人研究资料汇编，包括陈忠实、路遥、贾平凹、莫言、张炜、王安忆、韩少功、余华、苏童九位小说家），周新民《中国新时期小说理论资料汇编》（2014），王尧、林建法《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大系》（2012），吴俊《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史料编年》（12卷）（2017）等。南帆、李洁非、李劼、徐岱、张颐武、程文超、王宁、汤学智、白烨、朱大可、陈思和等从批评的文体意识、艺术模式、语言结构、话题论争、当代转型、作家批评、比较视域等角度对当代文学批评，特别是小说批评理论与实践，多有阐发。但总的来说，大量的当代文学批评著作集中研究的是作家、作品、文学思潮、文学流派、文艺路线、文艺争论、文体、社团、期刊等文学史内容，对日益繁盛的当代小说批评缺乏相应的理论提炼，在小说批评理论上少有系统的整理和创新。国外的中国小说批评研究在西方汉学家的努力下有显著进展，但主要还是在古代小说批评学及近现代小说批评研究方面，比如美国华裔学者刘若愚《中国文学理论》，叶维廉《中国诗学》，美国学者浦安迪《中国叙事学》（1996），捷克学者亚罗斯拉夫普实克《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斯洛伐克学者玛利安高利克《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发生史（1917－1930）》（1997），美国学者韩南《中国近代小说的兴起》（2010），美国华裔学者鲁晓鹏《从史实性到虚构性：中国叙事诗学》（2012）等。20世纪90年代以来海外中国文学研究已突破传统文学范围，涉及艺术、思想、政治文化、大众文化、文化研究等领域，比如唐小兵的现当代文学与大众文化研究、刘康的马克思和毛泽东美学研究、张旭东的后社会主义研究、刘禾的跨语际交际研究等，但很少涉及中国当代小说批评理论研究。国外对中国当代小说批评学的影响主要体现在西方结构主义叙事学（即经典叙事学）及后经典叙事学在当代中国的传播。20世纪80年代中国当代小说研究受到传统叙事理论影响，比如詹姆斯《小说的艺术》、卢伯克《小说技巧》、福斯特《小说面面观》、缪尔《小说结构》，以及芝加哥学派的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90年代之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里蒙_凯南《叙事虚构作品》，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热奈特《叙述学研究》《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格雷马斯《结构语义学》以及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等经典叙事学理论及作家批评开始在国内传播，对当代小说批评产生了重要影响。21世纪初，申丹主编的;新叙事理论译丛将修辞性叙事学、女性主义叙事学、认知叙事学、后现代叙事学等介绍进国内。可以说，从中国古代小说批评到现代、当代小说理论与批评，西方的叙事学理论一直发挥着重要影响。这不仅体现在大量新时期小说批评的范畴、命题和方法上，比如南帆、李洁非、李劼、徐岱等人的小说批评，而且近年来仍持续产生影响，如葛红兵《小说类型学的基本理论问题》（2012），龚刚《现代性伦理叙事研究》（2013），龙迪勇《空间叙事学》（2015）等。其原因在于，以神话_史诗_悲剧_小说为主流的西方叙事传统和小说批评，是20世纪中国小说批评最重要的参照系，而20世纪中国小说也一直在向西方19世纪现实主义以及20世纪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小说借鉴学习，西方叙事学理论是对西方小说经典的理论研究，用来研究20世纪中国小说也顺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