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儿童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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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式教育有两根智识上的基柱:对科学的运用(或者说滥用)以及对约翰·杜威教育哲学的援引。二者之中,杜威的哲学重要得多,因为它不仅在内部拥抱了那种运用科学力量来说明教育思想的信念,而且为教育者提供了一种无所不包的宏大世界观,满足了他们博爱的情感和让教育为民主服务的要求。杜威的贡献在于他对儿童持有的特定看法,这些看法在 19 世纪末不断得到强化,他还将其与实用主义哲学和日益增强的要求社会变革的呼声联系在一起。这样他便在新的儿童观与新的世界观之间搭建起了令人满意的桥梁。
任何关注新式教育的人都必须考虑到新式教育对杜威思想的应用。我在一个反智主义研究中探讨此问题,可能会不幸被看作企图将杜威简单描绘成一名反智分子 — 对一个像他这样坚持要教孩子如何思考的人而言,这似乎很不公平。这种探讨还可能被看作为美国教育的过失“追责” — 虽然也确实不可避免会呈现出这样的色彩。然而我的目的并不在此:我意在审视某些观念的发展趋势与最终结果,而杜威则对这些观念给出了迄今为止最具影响力的表述。
考量这些观念的局限与滥用不应被当成对进步主义教育的全盘否定。正如劳伦斯·克雷明褒贬有度的历史研究显示的那样,进步主义教育运动包含着好几股思想潮流和各种各样的发展趋向。尽管名声遭到其外围的极端主义者无端的破坏,进步主义教育的核心仍旧包含着明智且重要的内容。如今,或许是由于许多“保守的”学校有所取舍地借鉴了进步主义改革方案,我们可能会轻易忘记老式保守主义教法通常是多么阴郁沉闷而扬扬自得,它是如何接受乃至利用了学生的课堂被动性,赋予了过度主导教学的老师多么大的空间,又是多么依赖于死记硬背。进步主义教育的主要优势在于其方法的新颖。它试图调动孩子的兴趣,充分利
用其对活动的需要,使教师和教育者更恰当地关注孩子的天性,建立起教学法则,给教师施加压力使他们不至成为武断的权威,并发展学生的表达能力和学习能力。它功劳巨大,在很多人认为所有真理业已确立的教育领域,它带来了实验性。在一所实验学校里,我们可以找到经过挑选的学生和教师,给他们注入特殊的奉献精神与激情品质,从而有可能得到超凡的结果,正如许多进步的学校已经做到并且仍旧在做的一样。 1不幸的是,我们不能期待对特殊实验情境下得到的结果进行推广,无论它多么具有启迪意义。
进步主义的价值在于其实验性和面向低龄学生的教育;其弱点在于它对理论进行传播并普遍化的尝试以及在评估自身项目的实际操作限度时的无能为力,当然最重要的是其解除课程规划的倾向。这一倾向在大龄学生的教育中最为严重,尤其是在中学阶段,当学生需要一个复杂系统的学习体系时,课程的问题变得尤为尖锐。在此之前我有意避免提及教育中的进步主义,而是去谈我愿称之为“新式教育”的某种更宽泛、更概括的现象。新式教育将某些进步主义原则阐释为一种信条,并试图将其在大众教育系统中的应用说成是无所不包的;它将主要面向低龄学生的实验扩展为面向所有年龄层的公立教育模式,并以“进步主义”的
名义对系统性课程和通识教育逐步发起攻击。所有这一切从头到尾都离不开对杜威思想的持续援引。他的术语和理念在 1918 年的《基本原则》中已清晰可辨,之后似乎更是出现在每一份新式教育的文件当中。新式教育者赞扬他的立场,转述他的思想,重复他的话语,讨论他的观念,神化他的地位,有时甚至朗读他的作品。
人们通常认为杜威遭到了误读,并反复指出他最终一定会抗议以他的名义开展的一些教育实践。杜威的意图或许遭到了广泛乃至经常的曲解,但是他的作品确实很难阅读与阐释。他的文字写得十分模糊,极具可塑性,威廉·詹姆斯曾经称其为“该死的;甚至可以说是挨天杀的”。杜威的文风使人联想到远方军队的炮轰:人们可以断定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某些不祥之事正在发生,却无法断定究竟是什么。这种风格在杜威最重要的教育著作中表现得最为明显,也许具有代表性,表明他作为教育代言人之所以有巨大的影响力,在某种程度上或许正是源于我们无法理解他确切的含义。形形色色的教育思想学派可以从他的著作中解读出自
己的意思。尽管人们喜欢说新式教育最反智的代言人只是粗读了杜威的著作从而误读了他,但是更为公平的做法似乎是承认,即便是那些提倡生活适应的教育者也能通过对杜威的作品进行真实而聪明的解读而达到自己的目的。劳伦斯·克雷明曾说,“从《民主主义与教育》( Democracy and Education)到生活适应教育委员会的公告,中间的智识线索无论多
么迂回曲折,总是可以被找到的”。 2
我们可以怀疑,这条线索是否真的过于迂回曲折。文风上的重大缺陷极少是“简单的”文风问题;它代表了思想上的困境。与其认为杜威遭到其愚钝或过于热情的追随者的执意歪曲,更有可能是,杜威著作引发的难以下定论的解释问题体现了其思想上真正的含混与漏洞,反映了我们的教育理论和文化中的某些难点和尚未解决的问题。无论是否得到了杜威的认可,他的许多追随者所做的不过是对指导与引领教育的理念以及文化与反思性生活的价值发起攻击,转而推崇某种自发性、民主性和实用性。这样看来,他们其实是在教育领域重复着政治平等主义、宗教福音主义和商业实用主义的一些主题。在试图审视杜威的理论是如何
服务于这些用途之前,让我们首先关注这套理论的主要观点以及产生它的智识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