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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得不动声色地走下去,说这天气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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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详情

产品特色.png

编辑推荐.png

★集结27位文坛散文大师,收录当代名家情感散文精粹篇目收入史铁生、刘亮程、沈嘉柯等散文大师的扛鼎之作,书中对亲人的怀念,对成长的记述,对爱情的渴慕,对友人的回忆流淌在字里行间的,是作家对生活的深情与真意。

★以深情文字,向生活中每一位独自穿过悲喜的人致意28篇充满故事感的情感美文,带你潜入文字的深海,让我们内心的暗涛起伏,在隔世的寂静中尽情宣泄。前辈们最深沉的生活体验,如今都变成有温度的故事。其中蕴藏着的情感,就是人间最饱满的礼物。

★也许你此刻正在失落和痛苦中一言不发,好在时间仍在流转,请不要停止向前,穿过这片沼泽!有人说:;一个人身上是层层叠叠的死亡和重生。正是因为在这样或那样的爱中,我们的灵魂在刹那间湮灭,又能在下一瞬间回温,如此循环往复,拼凑成了一个支离破碎的自己。

内容简介.png

本书是一本当代散文集,收入史铁生、刘亮程、肖复兴等散文家28篇极有代表性的情感美文。书中有对亲人的怀念,对成长的记述,对爱情的渴慕,对友人的回忆。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话,一次次在回忆中重温的拥抱,离散于时光而再难重逢的挚友在失落和痛苦的尽头,我们总能被一只抚过头顶的手、一个惊喜又炙热的眼神拯救。每一篇都是文坛名家的扛鼎之作,流淌在字里行间的,是作家们对生活的深深情意。正是因为人生到处充满难圆的遗憾,所以更加珍惜、知足。

作者简介.png

史铁生当代中国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1951年生于北京,1967年毕业于清华附中,1969年去延安一带插队。因双腿瘫痪于1972年回到北京。后来又患肾病并发展到尿毒症,需要靠透析维持生命。自称是;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2002年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成就奖。写有著名散文《我与地坛》,鼓励了无数的人 。

卞毓方著名作家,《人民日报》高级记者,北京大学客座教授。著有《长歌当啸》《寻找大师》等,文章多次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和全国高考试卷。

【媒体评论】

我懂得母亲没有说完的话。妹妹也懂。我俩在一块儿,要好好儿活史铁生

你在世间只留下名字,我为怀念你的名字把整个人生留在世上。刘亮程

所谓母子一场,不过是她为你打开生命和前程,你揭开她身后沉默的黄土。陈年喜

因为爱得太深,所以才会昧,才会惑,才会颠三倒四,才会出尔反尔。张丽钧

她还有足够长的岁月去爱别人。从把握倾慕,到把握自己的感情。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沈嘉柯

他们曾经活过,不管多大的风吹来,都不会让他们消失。徐海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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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一:每次醒来,你都不在秋天的怀念 ◎ 史铁生先父 ◎ 刘亮程 扁担那头的父亲 ◎ 卞毓方每次醒来,你都不在 ◎ 李修文你什么时候原谅你的父亲 ◎ 盛可以 不曾远游的母亲 ◎ 陈年喜万物带来你的消息 ◎ 徐海蛟 十五十六正当春 ◎ 绿窗 他是这世间一枚笨拙的陀螺 ◎ 韩浩月

辑二:那么恨,其实就是那么爱那么恨,其实就是那么爱 ◎ 南在南方 为你,我说过多少颠三倒四的话 ◎ 张丽钧为什么我们不能成为最亲近的人 ◎ 碎碎焦虑的沙发 ◎ 张佳羽 如果你有一个跟自己性格不搭的小孩 ◎赵奋斗真实的孩子 ◎余烈

辑三:念着你的转身沾衣欲湿杏花雨 ◎ 肖复兴大风吹不走的人 ◎ 徐海蛟那些年,关于我们的名字 ◎ 薛舒会来 ◎ 吴丽华好想江南 ◎ 刘小念丫头,你好呀 ◎ 艾莉念着你的转身 ◎ 高明昌

辑四:那个送我回家的男孩少女的特别情书 ◎ 沈嘉柯且以深情共白头 ◎ 陈若鱼那个送我回家的男孩 ◎ 崔茂晶过去那些过不去的岁月 ◎ 枨不戒假如你观察一个小孩子 ◎ 沈轶伦世界之间的暖意 ◎ 海宁

【免费在线读】

秋天的怀念史铁生

双腿瘫痪后,我的脾气变得暴怒无常。望着望着天上北归的雁阵,我会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听着听着李谷一甜美的歌声,我会猛地把手边的东西摔向四周的墙壁。母亲就悄悄地躲出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听着我的动静。当一切恢复沉寂,她又悄悄地进来,眼边红红的,看着我。;听说北海的花儿都开了,我推着你去走走。她总是这么说。母亲喜欢花,可自从我的腿瘫痪以后,她侍弄的那些花都死了。;不,我不去!我狠命地捶打这两条可恨的腿,喊着,;我可活什么劲儿!母亲扑过来抓住我的手,忍住哭声说:;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可我却一直都不知道,她的病已经到了那步田地。后来妹妹告诉我,她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来覆去地睡不了觉。那天我又独自坐在屋里,看着窗外的树叶唰唰啦啦地飘落。母亲进来了,挡在窗前:;北海的菊花开了,我推着你去看看吧。她憔悴的脸上现出央求般的神色。;什么时候?;你要是愿意,就明天?她说。我的回答已经让她喜出望外了。;好吧,就明天。我说。她高兴得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那就赶紧准备准备。;哎呀,烦不烦?几步路,有什么好准备的!她也笑了,坐在我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看完菊花,咱们就去lsquo;仿膳rsquo;,你小时候最爱吃那儿的豌豆黄儿。还记得那回我带你去北海吗?你偏说那杨树花是毛毛虫,跑着,一脚踩扁一个她忽然不说了。对于;跑和;踩一类的字眼,她比我还敏感。她又悄悄地出去了。她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邻居们把她抬上车时,她还在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我没想到她已经病成那样。看着三轮车远去,也绝没有想到那竟是诀别。邻居的小伙子背着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艰难地呼吸着,像她那一生艰难的生活。别人告诉我,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又是秋天,妹妹推着我去北海看了菊花。黄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洁,紫红色的花热烈而深沉,泼泼洒洒,秋风中正开得烂漫。我懂得母亲没有说完的话。妹妹也懂。我俩在一块儿,要好好儿活

先父刘亮程

我比年少时更需要一个父亲,他住在我隔壁,夜里我听他打呼噜,费劲地喘气。看他弓腰推门进来,一脸皱纹,眼皮耷拉,张开剩下两颗牙齿的嘴,对我说一句话。我们在一张餐桌上吃饭,他坐上席,我在他旁边,看着他颤巍巍伸出一只青筋暴露的手,已经抓不住什么,又抖抖地勉力去抓住。听他咳嗽,大口喘气这就是数年之后的我自己。一个父亲,把全部的老年展示给儿子。一如我把整个童年、青年带回到他眼前。在一个家里,儿子守着父亲老去,就像父亲看着儿子长大成人。这个过程中儿子慢慢懂得老是怎么回事。父亲在前面蹚路。父亲离开后儿子会知道自己四十岁时该做什么,五十岁、六十岁时要考虑什么。到了七八十岁,该放下什么,去着手操劳什么。可是,我没有这样一个老父亲。我活得比你还老时,身心的一部分仍旧是一个孩子。我叫你爹,叫你父亲,你再不答应。我叫你爹的那部分永远地长不大了。多少年后,我活到你死亡的年龄:三十七岁。我想,我能过去这一年,就比你都老了。作为一个女儿的父亲,我会活得更老。那时想起年纪轻轻就离去的你,就像怀想一个早夭的儿子。你给我童年,我自己走向青年、中年。我的女儿只看见过你的坟墓。我清明带着她上坟,让她跪在你的墓前磕头,叫你爷爷。你这个没福气的人,没有活到她张口叫你爷爷的年龄。如果你能够,在那个几乎活不下去的年月,想到多少年后,会有一个孙女伏在耳边轻声叫你爷爷,亲你胡子拉碴的脸,或许你会为此活下去。但你没有。

留下五个儿女的父亲,在五条回家的路上。一到夜晚,村庄的五个方向有你的脚步声。狗都不认识你了。五个儿女分别出去开门,看见不同的月色星空。他们早已忘记模样的父亲,一脸漆黑,站在夜色中。多年来儿女们记住的,是五个不同的父亲。或许根本没有一个父亲。所有对你的记忆都是空的。我们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你。只是觉得跟别人一样应该有一个父亲,尽管是一个死去的父亲。每年清明我们上坟去看你,给你烧纸,烧烟和酒。边烧边在坟头吃喝说笑。喝剩下的酒埋在你的头顶。临走了再跪在墓碑前叫一声父亲。我们真的有过一个父亲吗?当我们谈起你时,几乎没有一点共同的记忆。我不知道六岁便失去你的弟弟记住的那个父亲是谁。当时还在母亲怀中哇哇大哭的妹妹记住的,又是怎样一个父亲。母亲记忆中的那个丈夫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你死的那年我八岁,大哥十一岁,最小的妹妹才八个月。我的记忆中没有一点你的影子。我对你的所有记忆是我构想的。我自己创造了一个父亲,通过母亲、认识你的那些人。也通过我自己。如果生命是一滴水,那我一定流经了上游,经过我的所有祖先,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就像我迷茫中经过的无数个黑夜。我浑然不觉的黑夜。我睁开眼睛。只是我不知道我来到世上那几年里,我看见了什么。我的童年被我丢掉了,包括那个我叫父亲的人。我真的早已忘了,这个把我带到世上的人。我记不起他的样子,忘了他怎样在我记忆模糊的幼年,教我说话,逗我玩,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在院子里走。我忘了他的个头,想不起家里仅存的一张照片上,那个面容清瘦的男人曾经跟我有过什么关系。他把我拉扯到八岁,他走了。可我八岁之前的记忆全是黑夜,我看不清他。我需要一个父亲,在我成年之后,把我最初的那段人生讲给我。就像你需要一个儿子,当你死后,我还在世间传播你的种子。你把我的童年全带走了,连一点影子都没留下。我只知道有过一个父亲。在我前头,隐约走过这样一个人。我有一脚踩在他的脚印上,隔着厚厚的尘土。我有一声追上他的声。我吸的有一口气,是他呼出的。你死后我所有的童年之梦全破灭了。只剩下生存。

我没见过爷爷,他在父亲很小时便去世了。我的奶奶活到七十八岁。那是我看见的唯一一个亲人的老年。父亲死后她又活了三年,或许是四年。她把全部的老年光景示意给了母亲。我们的奶奶,那个老年丧子的奶奶,我已经想不起她的模样,记忆中只有一个灰灰的老人,灰白头发,灰旧衣服,弓着背,小脚,拄拐,活在一群未成年的孙儿孙女中。她给我们做饭,洗碗。晚上睡在最里边的炕角。我仿佛记得她在深夜里的咳嗽和喘息,记得她摸索着下炕,开门出去。过一会儿,又进来,摸索着上炕。全是黑黑的感觉。有一个早晨,她再没有醒来,母亲做好早饭喊她,我们也大声喊她。她就睡在那个炕角,弓着身,背对我们,像一个熟睡的孩子。母亲肯定知道奶奶的更多细节,她没有讲给我们。我也很少问过。仿佛我们对自己的童年更感兴趣。童年是我们自己的陌生人。我们并不想看清陪伴童年的那个老人。我们连自己都无法弄清。印象中奶奶只是一个遥远的亲人,一个称谓。她死的时候,我们的童年还没有结束。她什么都没有看见,除了自己独生儿子的死,她在那样的年月里,看不见我们前途的一丝光亮。我们的未来向她关闭了。她对我们的所有记忆是愁苦。她走的时候,一定从童年领走了我们,在遥远的天国,她抚养着永远长不大的一群孙儿孙女。

在我八岁,你离世的第二年,我看见十二岁时的光景:个头稍高一些,胳膊长到锨把粗,能抱动两块土块,背一大捆柴从野地回来,走更远的路去大队买东西那是我大哥当时的岁数。我和他隔了四年,看见自己在慢慢朝一捆背不动的柴走近,我的身体正一碗饭、一碗水地,长到能背起一捆柴、一袋粮食。然后我到了十六岁,外出上学。十九岁到沙湾安集海小镇工作。那时大哥已下地劳动,我有了跟他不一样的生活,我再不用回去种地。可是,到了四十岁,我对年岁突然没有了感觉。路被尘土蒙蔽。我不知道四十岁以后的下一年我是多大。我的父亲没有把那时的人生活给我看。他藏起我的老年,让我时刻回到童年。在那里,他的儿女永远都记得他收工回来的那些黄昏,晚饭的香味飘在院子。我们记住的饭菜全是那时的味道。我一生都在找寻那个傍晚那顿饭的味道。已经忘了是什么饭,一家人围坐在桌旁,筷子摆齐,等父亲的脚步声踩进院子,等他带回一身尘土,在院门外拍打。有这样一些日子,父亲就永远是父亲了,没有谁能替代他。我们做他的儿女,他再不回来我们还是他的儿女。一次次,我们回到有他的年月,回到他收工回来的那些傍晚,看见他一身尘土,头上落着草叶。他把铁锨立在墙根,一脸疲惫。母亲端来水让他洗脸,他坐在土墙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好像叹着气,我们全在一旁看着他。多少年后,他早不在人世,我们还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他。我们叫他父亲,声音传不过去。盛好饭,碗递不过去。

你死去后,我的一部分也在死去。你离开的那个早晨我也永远地离开了,留在世上的那个我究竟是谁。父亲,只有你能认出你的儿子。他从小流落人世,不知家,不知冷暖饥饱。只有你记得我身上的胎记,记得我初来人世的模样和眼神,记得我第一眼看你时,紧张陌生的表情和勉强的一丝微笑。我一直等你来认出我。我像一个父亲看儿子一样,一直看着我从八岁,长到四十岁。这应该是你做的事情。你闭上眼睛不管我了。我是否已经不像你的儿子。我自己拉扯大自己。这个四十岁的我到底是谁。除了你,是否还有一双父亲的眼睛在看见我。我在世间待得太久了。谁拍打过我头上的土。谁会像擦拭尘埃一样,拭去我的年龄、皱纹,认出最初的模样。当我淹没在熙攘人群中,谁会在身后喊一声:呔,儿子。我回过头,看见我童年时的父亲,我满含热泪,一步步向他走去,从四十岁,走到八岁。我一直想把那个八岁的我从童年领出来。如果我能回去,我会像一个好父亲,拉着那个八岁孩子的手,一直走到现在。那样我会认识我,知道自己走过了怎样一条路。现在,我站在四十岁的黄土梁上,望不见自己的老年,也看不清远去的童年。我一直等你来认出我,告诉我辈分,一一指给我母亲兄弟。他们一样急切地等着我回去认出他们。当我叫出大哥时,那个太不像我的长兄一脸欢喜,他被辨认出来。当我喊出母亲时,我一下喊出我自己,一个四十岁的儿子,回到家里,最小的妹妹都三十岁了。我们有了一个后父。家里已经没你的位置。 你在世间只留下名字,我为怀念你的名字把整个人生留在世上。我的身体承受你留下的重负,从小到大,你不去背的一捆柴我去背回来,你不再干的活我一件件干完。他们说我是你儿子,可是你是谁,是我怎样的一个父亲。我跟你走掉的那部分一遍遍地喊着父亲。我留下的身体扛起你的铁锨。你没挖到头的一截水渠我得接着挖完,你垒剩的半堵墙我们还得垒下去。

如果你在身旁,我可能会活成另外一个人。你放弃了教养我的职责。没有你我不知道该听谁的。谁有资格教育我做人做事。我以谁为榜样一岁岁成长。我像一棵荒野中的树,听由了风、阳光、雨水和自己的性情。谁告诉过我哪个枝桠长歪了。谁曾经修剪过我。如果你在,我肯定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尽管我从小就反抗你,听母亲说,我自小就不听你的话,你说东,我朝西。你指南,我故意向北。但我最终仍长得跟你一模一样。没有什么能改变你的旨意。我是你儿子,你孕育我的那一刻我便再无法改变。但我一直都想改变,我想活得跟你不一样。我活得跟你不一样时,内心的图景也许早已跟你一模一样。早年认识你的人,见了我都说:你跟你父亲那时候一模一样。我终究跟你一样了。你不在我也没活成别人的儿子。可是,你那时坚持的也许我早已放弃,你舍身而守的,我或许已不了了之。没有你我会相信谁呢。你在时我连你的话都不信。现在我想听你的,你却一句不说。我多想让你吩咐我干一件事,就像早年,你收工回来,叫我把你背来的一捆柴码在墙根。那时我那么的不情愿,码一半,剩下一半。你看见了,大声呵斥我。我再动一动,码上另一半,仍扔下一两根,让你看着不舒服。可是现在,谁会安排我去干一件事呢。我终日闲闲。半生来我听过谁的半句话。我把谁放在眼里,心存佩服。父亲,我现在多么想你在身边,喊我的名字,说一句话,让我去门外的小店买一盒火柴,让我快一点。我干不好时你瞪我一眼,甚至骂我一顿。如今我多么想做你让我做的一件事情,哪怕让我倒杯水。只要你吭一声,递个眼神,我会多么快乐地去做。父亲,我如今多想听你说一些道理,哪怕是老掉牙的,我会毕恭毕敬倾听,频频点头。你不会给我更新的东西。我需要那些新东西吗?父亲,我渴求的仅仅是你说过千遍的老话。我需要的仅仅是能够坐在你身旁,听你呼吸,看你抽烟的样子,吸一口,深咽下去,再缓缓吐出。我现在都想不起你是否抽烟,我想你时完全记不起你的样子。不知道你长着怎样一双眼睛,蓄着多长的头发和胡须,你的个子多高,坐着和走路是怎样的架势。还有你的声音,我听了八年,都没记住。我在生活中失去你,又在记忆中把你丢掉。

你短暂落脚的地方,无一不成为我长久的生活地。有一年,你偶然途经吃过一顿便饭的沙湾县城,我住了二十年。你和母亲进疆后度过第一个冬天的乌鲁木齐,我又生活了十年。没有谁知道你的名字,在这些地方,当我说出我是你的儿子,没有谁知道。四十年前,在这里拉过一冬天石头的你,像一粒尘土埋在尘土中。只有在故乡金塔,你的名字还牢牢被人记住。我的堂叔及亲戚们,一提到你至今满口惋惜。他们说你可惜了。一家人打柴放牛供你上学。年纪轻轻做到县中学校长,团委副书记。要是不去新疆,不早早死掉,也该做到县长了。他们谈到你的活泼性格,能弹会唱,一手好毛笔字。在一个叔叔家,我看到你早年写在两片白布上的家谱,端正有力的小楷。墨迹浓黑,仿佛你刚刚写好离去。他们听说我是你儿子时,那种眼神,似乎在看多少年前的你。在那里我是你儿子。在我生活的地方你是我父亲。他们因为我而知道你,但你不在人世。我指给别人的是我的后父,他拉扯我们长大成人。他是多么的陌生,永远像一个外人。平常我们一起干活,吃饭,张口闭口叫他父亲。每当清明,我们便会想起另一个父亲,我们准备烧纸、祭食去上坟,他一个人留在家,无所事事。不知道他死后,我们会不会一样惦念他。他的祖坟在另一个村子,相距几十公里,我们不可能把他跟先父埋在一起,他有自己的坟地。到那时,我们会有两处坟地要扫,两个父亲要念记。

埋你的时候,我的一个远亲姨父掌事。他给你选了玛纳斯河边的一块高台地,把你埋在龙头,前面留出奶奶的位置。他对我们说,后面这块空地是留给你们的。我那时多小,一点不知道死亡的事,不知道自己以后也会死,这块地留给我们干什么。我的姨父料理丧事时,让我们、让他的儿子们站在一旁,将来他死了,我们会知道怎样埋他。这是做儿子的必须学会的一件事,就像父母懂得怎样生养你,你要学会怎样为父母送终。在儿子成年后,父母的后事便成了时时要面对的一件事,父母在准备,儿女们也在准备,用很多年、很多个早晨和黄昏,相互厮守,等待一个迟早会来到的时辰,它来了,我们会痛苦,伤心流泪,等待的日子全是幸福。父亲,你没有让我真正当一次儿子,为你穿寿衣,修容,清洗身体,然后,像抱一个婴儿一样,把你放进被褥一新的寿房。我那时八岁,看见他们把你装进棺材。我甚至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在我的记忆中埋你的墓坑是一个长方的地洞,他们把你放进去,棺材头上摆一碗米饭,插上筷子,我们趴在坑边,跟着母亲大声哭喊,看人们一锨锨把土填进去。我一直认为你从另一个出口走了。他们堵死这边,让你走得更远。多少年来我一直想你会回来,有一天突然推开家门,看见你稍稍长大几岁的儿女,衣衫破旧,看见你清瘦憔悴的妻子,拉扯五个儿女艰难度日。看见只剩下一张遗像的老母亲。你走的时候,会想到我们将活成怎样。我成年以后,还常常想着,有一天我会在一条异乡的路上遇见你,那时你已认不出我,但我一定会认出你,领你回家。一个丢掉又找回来的老父亲,我们需要他的时候他离去了。等我长大,过上富裕日子,他从远方流浪回来,老得走不动路。他给我一个赡养父亲的机会。也给我一个料理死亡的机会。这是父亲应该给儿子的,你没有给我。你早早把死亡给了别人。

我将在黑暗中孤独地走下去,没有你引路。四十岁以后的寂寞人生,衰老已经开始,我不知道自己在年老腰疼时,怎样在深夜独自忍受,又在白天若无其事,一样干活说话。在老得没牙时,喝不喜欢的稀粥,把一块肉含在口中,慢慢地嗍。我的身体迟早会老到这一天。到那时,我会怎样面对自己的衰老。父亲,你是我的骨肉亲人,你的每一丝疼痛我都能感知。衰老是一个缓慢到来的过程,也许我会像接受自己长个子、生胡须一样,接受脱发、骨质增生,以及衰老带来的各种病痛。但是,你忍受过的病痛我一定能坦然忍受。我小时候,有大哥,有母亲和奶奶,引领我长大。也有我单独寂寞的成长。我更需要你教会我怎样衰老和死亡。如果你在身旁,我会早早知道,自己的腿在多大年龄变老,走不动路。眼睛在哪一年秋天花去。这一年到来时,我会有时间给自己准备老花镜和拐杖。我会在眼睛彻底失明前,记住回家的路,和那些常用物件的位置。我会知道你在多大年龄开始为自己准备后事,吩咐你的大儿子,准备一口好棺材,白松木的,两条木凳支起,放在草棚下。着手还外欠的债。把你一生交往的好朋友介绍给儿子,你死后无论我走到哪儿,遇到什么难事,认识你的人会说,这是你的后人。他们中的某个人,会伸手帮我一把。可是,没有一个叫父亲的人,白发飘飘,把我向老年引。我不知道老是什么样子。我的腿不把酸痛告诉我。我的腰不把弯曲告诉我。我的皮肤不把皱纹告诉我。我老了我不知道。就像我年少时,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孩子。我去沙漠砍柴,打土块,背猪草,干大人的活。没人告诉我是个孩子。父亲离开的那一年我们全长大了,从最小的妹妹,到我。你剩给我们的全是大人的日子。我的童年不见了。直到有一天,我背一大捆柴回家,累了在一户人家墙根歇息,那家的女人问我多大了,我说十三岁。她说,你还是个孩子,就干这么重的活。我羞愧地低下头,看见自己细细的腿和胳膊,露着肋骨的前胸和独自长大的一双脚。你都死去多少年了,我以为自己早长大了,可还小小的,个子不高,没有多少劲。背不动半麻袋粮食。如果寿命跟遗传有关,在你死亡的年龄,我会做好该做的事。如果我活过了你的寿数,我就再无遗憾。我的儿女们,会有一个长寿的父亲。他们会比我活得更长久。有一个老父亲在前面引领,他们会活得自在从容。现在,我在你没活过的年龄,给你说出这些。我说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在听。我也在听,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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