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庚子年九月初三,是父亲的百岁冥诞。家乡的亲人发来视频,一看就是我家的堂屋,四方桌摆满了贡品和香烛,地上堆了几大捆冥币,亲人们跪在地上一张一张地烧纸钱,火光大概有半个人高。
默默地看完视频,就回想起父亲的种种不容易。父亲在44岁那年才有了我,我懂得一点事儿的时候,父亲已是满脸沧桑。乡村的父母都是木讷寡言的,片言只语之间,我知道父亲生逢乱世,青少年时代颠沛流离,十几岁就挑木炭到洋潭,我至今都不知道洋潭在哪里。他身体稍显强壮时,就从醴陵贩瓷器到贵阳、成都,那是千山万水的脚板路。多少年以后,父亲曾悄悄告诉我,“要不是你爹败了家,你就是地主崽子”。我曾经问过伯伯,他噤若寒蝉;我也问过叔叔,他一脸严肃,怒气冲冲。父亲叫聂宗儒,伯伯叫聂宗藩,叔叔过寄给小爷爷改名叫聂继良,这三个名字如此大气经典,我相信父亲的悄悄话不是捏造。
父亲在我6岁的时候,送我到邻村定星小学发蒙,一路讲敬惜字纸,字是打门锤,我一脸懵懂。再过三年,父亲揽下了给秧冲供销社拖板车的活,下午不上学的我就要去拉车。我第一次帮着拉货时,妈妈说你要到汪家塘去接,我傻乎乎地站在汪家塘大片田野靠家的这边,等了大概半个小时,终于看到了父亲瘦小的身子,他从一个长坡顶着板车慢慢滑下来,却在田野的中间将车停住,然后向我招手,我一路飞脚跑过去,父亲讲,崽啊,你要敬事爱人咧。父亲接着讲,到家还有三个上坡,你不到这个地方等我,就少背了一个坡啊。
我家住在鹅公坪,从我家到双峰县城来回整整六十里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湘中丘陵地区,即便是省道,也还是坑坑洼洼的沙子泥巴路,晴天雨天热天冷天,父亲和哥都轮流在拉车,上陡坡时将身体弯曲到三十度,下陡坡时紧紧用身体将板车靠住,防止车速失控车毁人亡。我有四五年帮着父亲和哥哥拉过板车,从汪家塘到新塘,从西祠坳到生猪站,从走马街到宝丰村,长一岁就增加一公里路,每一天就给父亲或兄长多背两个坡。
说是省道,却车辆稀少,每天有一辆标着“长客”的长途客车经过,偶尔在鹅公坪停一回,生产队的年轻人就大声起哄,“堂客,堂堂在哪里”?一脸激动,一片欢呼。每过一二个月,就有消防车拉着警报从我家门口飞驰而过,每一个乡亲都脸色严峻,知道涟邵矿务局下面的某家煤矿又出大事了。这条省道两边的行道树是苦楝树,四五米就有一棵,主干有菜碗粗,十几米高,枝繁叶茂。多少次靠在苦楝树上等父亲或兄长时,我都会想一想,这条路的终点在哪里?我哪个时候能够不拉板车了?
父亲和哥哥在这条路上大概奔波了十年左右,从最早的八毛钱一车到后来的一块五毛钱一车,养活了一家子七八个人,而且生活排到了生产队二十几户人家的中上水平,父亲很自豪。我每天傍晚去接父亲的时候,他给我讲了好多的道理。他说,崽啊,昨天夜里你去屙尿,屙得炮响,你难道不知道屙尿屙桶边,夹菜夹碗边的道理?他说,崽啊,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某一天我和同学打了架,第二天傍晚去接他,他轻声慢语地说,你反正有劲,打吧打吧,总会碰到尖角子石头的。……
我是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才把他给我讲过的这些道理从字面一一对应上。到今天,我才完全明白“敬事爱人”在我生命中刻下的深刻痕迹。我读书和工作的几十年间没有迟到早退,极少人事纠葛,兴高采烈干活,小心翼翼办事,都是父亲在我第一次帮他拉车时播下的种籽。这本小书原定的书名是《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但思来想去到底不敢亵渎我深爱的鲁迅先生。命运迫使我奔向远方,在远方我遇到无数的人们,而我总是站在弱小者一边。《女报》杂志与千万打工妹情深意长的关联,是野蛮生长过程中难得的温暖;《女报时尚》与万千女白领如切如磋的成长,一直践行着“时尚,决不高高在上”的诺言。还有《新故事》《新生活》《消费周刊》,我们构筑实干与梦想兼容的王国,即使纸媒衰落,一定有无数的人们还在怀想。我生命中有过四五年拉板车的经历,我来到深圳做杂志,小半年摸清办刊门道,就骑上单车去拉广告,我花两个月把深圳的美容院搞得门清,再花两个月把全国的减肥厂家锁定,那是烈日下汗流浃背的奔波,也是一个不会讲普通话的乡下人的奋斗。22年,真有一点乡贤曾国藩“扎硬寨,打呆仗”的味道。离开女报杂志社时,我有些忧伤和不舍,离任审计书白纸黑字写着“《女报》杂志发行超过2亿册”,我就有小小的得意。然后,我就兴高采烈做图书,一口湘乡话耐得烦沟通,一脸憨厚相霸得蛮死嗑,总算出了些好书,抢了一些好作者。小书中的文章都是在深圳写的,写的人我都很敬重,王憨山李世南邹传安黄铁山王鲁湘冷冰川等一众大家名家,跟我都有几十年的交情。写的事我都觉得挺有趣,我把我在大深圳的尴尬写出来了,我把我在大深圳的快乐写出来了。深圳,有春风有白云的深圳,我唯有感恩。
而那个被我逃离的故乡,青山依旧,绿水长流。我每年都回去祭拜我的父母和祖先一次,发现大多数人都认不得了。清明时节苦楝树的白花,青少年都已经厌倦了它的苦。我却还记得罗大佑的歌,“我的家庭我诞生的地方,有我童年时期最美的时光。那是后来我逃出的地方,也是我现在眼泪挥去的方向。”逃离故乡是为了去看世界,看了世界后才知道“最难忘是潇湘夜雨”。我看到过王憨山先生打着赤膊挥汗如雨作画的场面,也看到过王鲁湘先生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岁月;我在湖南省文联大院有被林河先生逼着去抓野人的笑谈,也有大学同学杨建华脱下新衣助我相亲竟一举成功的经历……这些,都写在了这本书里,每一篇小文都隐伏和流动着我的母语,我的心灵之血。我用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老湘语骂过娘吵过架,说过最动情的心事,最欢乐和最辛酸的体验,最聪明和最荒唐的见解。
潇湘听夜雨,岭南读白云。我算了算,我父亲和兄长拉十年左右板车的路程,至少超过了十八万里。饥饿岁月长大的我,跟着他们走了一小段,也练就了一双铁脚板,即使现今肥头鼓脑,依然健步如飞。
也算序吧。
写于庚子年重阳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