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思想断章》，令今天处于浮华与喧嚣世界的人们静下心来，聆听传统和世界的声音；让处于瞬息万变的人们慢下脚步，与历史和当下进行对话。每一则断章都呈现出一片新视野，这些极富见解的根源性观点，让读者得以站在群山之巅，享受一览众山小的发现喜悦。读者可以从这些小品文中，体会到作者的情感、气质和精神世界。作者的灼见，可以让读者更好地理解历史、洞悉世界，体验文学的审美。

本书是作者多年来对自己思想火花记录的结集，大部分都是在读书和思考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写就的，以小品文为主要文体，包含着诸如时间-空间、过眼云烟、如是吾闻、美与忧郁、知识分子、历史记忆、生死之间等等诸多主题，藉此勾勒出了作者这些年来思想发展的轨迹，也给读者打开了一个与艺术、历史、文学、哲学相遇的空间。

李雪涛教授，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德国波恩大学文学硕士、哲学博士。主要从事全球史、德国哲学以及中国学术史的研究。现任北京外国语大学历史学院院长，东亚文化交涉学会（大阪）会长以及中国中外关系史学会（北京）副会长。主编的刊物有：《全球史与中国》、《寻找》、minima sinica、Orientierungen等，有论著、译著、编著多种出版。

如是吾闻

隔江和泪听，满江长叹声

    每次读到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 1883—1969）的《海德格尔札记》（Notizen zu Martin Heidegger, 1978）都让我感动不已，他们之间常常是心有灵犀，尽管纳粹之后在书信中往往看到表面的隔阂，但从内心深处来看，再没有哪两个知识分子有他们那样的心心相印，这令我想到元代张可久（约1270—1348以后）的词句： 江上何人掐玉筝？隔江和泪听，满江长叹声。（《凭阑人•湖上》）

    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的很多哲学著作，雅斯贝尔斯都用心阅读过，雅斯贝尔斯将海德格尔的著作看作是自己哲学思考的尺度，仿佛是那江上弹奏玉筝之人；而雅斯贝尔斯在大江那边不着声响地倾听着，之后满江发出了一片长叹声，这是知音发出的共鸣。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什么几十年来，雅斯贝尔斯一直默默地对着自己写着他的海德格尔札记。

做学问的能力

    南宋翁卷《山雨》诗中的两句：“平明忽见溪流急，知是他山落雨来。”诗人一夜酣睡，一早起来忽然发现溪水猛涨，马上想到其他地方下过了大雨。这是一叶知秋的能力，是一个未来好学者的潜质，对于做学问来讲是至关重要的。

    《淮南子•说山训》曰：“以小明大，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这种由小见大，从现象推断事物的本质及其发展规律的能力，对于做学问者是前提条件。因此才有：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唐赓《文录》）山中的老和尚根本不需要看日历牌，看见了一叶飘落，便知道秋天来到了。

    古人的很多说法，我觉得都是很有意思，也很有意义的。清代学者颜元（1635—1704）在《存学篇》卷三中写道：“不以流之浊，而诬其源之清。”这实际上正是学者需要努力正本清源的地方。

    历史研究者除了勤奋之外，还要培养《荀子•非相》所谓“以近知远，以一知万，以微知明”的能力，亦即由细微的迹象洞察形势的变化，由现象和部分推知本质或全体的能力。

    在拉丁文中，有所谓的“ex pede Herculem”，意思是从海格力斯大力士的脚的尺寸，便可以知道他的身高。拉丁文另外一个变体的说法是“ex ungue leonem”（从狮子的爪子认识它），也是有举一反三的意思。

藏书万卷可教子

    我在杜塞尔多夫大学工作的时候，有个朋友皮特，他是大学正式的教师。多年来他一家三口在杜市租住着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三居室住房。因为在南城比较安静的地区，所以房租比较贵，每月将近1千欧元。当时我问他，为什么不付一个首付，之后每月的房租就可以变成月供了，这样，经年后就可以给他们的孩子留下一套住房。皮特却有另外的看法。他认为，给孩子一个好的教育就足够了，留给他房子等遗产并不一定是件好事。“孩子以后的路是我们今天无法预料的，他也不一定一直要住在杜市！重要的是让他有一个好的教育和健康的人格！”今天想想，黄庭坚（1045—1105）所谓“藏书万卷可教子，遗金满籯常作灾”（《题胡逸老致虚庵》），确实是有其道理的。

美与忧郁

中庭日淡芭蕉卷

“绿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陈克（1081—1137）《菩萨蛮》中的两句煞是传神。长着绿草的围墙，布满青苔的庭院，淡淡的阳光把庭院中的芭蕉叶子晒得卷了起来，南国春天的气息，令人神往。这样一处舒适、安静、怡人的地方，必然是人迹罕至之处，作为观察者的人也成为了景物的一部分，更是自然的一部分。中国园林所追求的与自然合一，又超越自然的理念，贯穿其中。读此二句，让人感到内心之宁静。

 尽日寻春不见春

昨天傍晚跟同事一起打乒乓球，他说最喜爱春意盎然的气息，让人感觉真好。何谓春的气息？宋代的时候有一个尼姑在春天到来之际到处寻春，可是并未寻到春的踪迹。回到庵中后，她嗅到了枝头的梅香，忽然悟到春天就在身旁：“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悟道诗》）如果带着特殊的目的去寻找春天的踪迹的话，根本闻不到一丝的花香，而就在想放弃的不经意之间，芬芳却突然飘来：“着意寻春不肯香，香在无寻处。”（辛弃疾［1140—1207］《卜算子•修竹翠罗寒》）

喜爱下雨

    也许是北京不经常下雨的缘故，不论是什么季节，我都喜爱下雨天。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总有别样的心情。张潮《幽梦影》中说：“春雨宜读书，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检藏，冬雨宜饮酒。”四季之雨总有相宜之事，只不过北方冬天不可能下雨，只会下雪。无论如何，对于干燥少雨的北方来讲，人们常常会以下雨的梦境，润滑空气乃至生活的枯燥。

    姜夔（1154—1221）的《平甫见招不欲往》其一中有“人生难得秋前雨，乞我虚堂自在眠”之句，觉得极妙！夏末秋前下了一场雨，老友邀请诗人前往饮酒，诗人竟然因为这场雨而不肯去赴约。爽约的理由实在不一般： 请允许我在幽静的屋子里闷上一觉吧。

    尤袤（1127—1202）在《题米元晖潇湘图》其一中写道：“只欠孤篷听雨，恍如身在潇湘。”潇湘八景的第一景便是“潇湘夜雨”。对尤袤来讲，潇湘图中如果没有听雨的孤舟，便构不成这八景了。

忧愁的重量

顾彬常常谈“忧愁”与Melancholie。他说，在欧洲的中世纪，人们是禁止谈论忧愁的，因为神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人是不可能会有什么“愁”的。但在中国的古代和中世纪情况却有所不同： 愁（包括离恨等）的意象不仅仅是文学的永恒主题，在诗词之中，它甚至可以用重量来加以衡量的。郑文宝（953—1013）《柳枝词》有“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的句子。用船载恨，当然是非常奇妙的比喻了。其后苏轼更进一步写道：“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虞美人》）张元幹（1091—1161）有“载取暮愁归去”（《谒金门》）。到了李清照（1084—1155），愁的重量增加了更多：“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春晚》）这许多愁，自然不是蚱蜢般的小船儿载得动的。其后，石孝友（1166年进士）将“愁”（离恨）搬到了马背上：“春秋离恨重于山，不信马儿驮得动。”（《木兰花》）王实甫（约1260—1336）又将“愁”（人间烦恼）搬到了车上：“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西厢记•长亭》）

时间-空间

时间与河流

 这两者共同之处在于其线性的不可逆转性，智者们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 

 子在川上曰：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

 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左传•襄公八年》）

 汩余若将不及，恐年岁之不吾与。（屈原［前340—前278］《离骚》）

 百年如流水，寸心宁共知。（谢朓［464—499］《泛水曲》）

 尺波易流，寸阴难保。（刘潜［484—550间］《为南平王让徐州表》）

 你要把时间当作小溪，坐在岸上，观其流动。（纪伯伦［Kahlil Gibran, 1883—1931］） 

人生如河流

    英国哲学家罗素（Bertrand Russell, 1872—1970）曾经说过：“个人的存在应该像一条河流，开始很小，被紧紧地夹在两岸中间，接着热情奔放地冲过巨石，飞下瀑布。然后河面渐渐地变宽，两岸后撤，河水流得平缓起来，最后连绵不断地汇入大海，毫无痛苦地失去了自我的存在。” 罗素认为，人生的老年阶段是真正能够从容地欣赏着这条宽阔河流的两岸风光的阶段，是达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的阶段。李白在《渡荆门送别》中说“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我觉得讲的正是这一阶段： 出了荆门的长江，奔腾直泻进入了广阔的平野。之后便归于平静，但却因此拥有了更广阔的视域。唯有那些经历过激流、暗涌的人们，才能从容地享受那宽阔平静的新天地。

   有罗马语言的地方就是罗马

    语言的认同，实际上是民族的认同。启蒙时代在知识界流行的一句拉丁文是：“Ubi cunque lingua Romana, ibi Roma.”意思是说： 有罗马语言的地方就是罗马。拿破仑占领德意志后，激起了空前热烈的民族情绪。1813年莱比锡战役之后，后来成为波恩大学教授的阿恩特（Ernst Moritz Arndt, 1769—1860）将上述的话改为： 哪里有人说德语，哪里就是德意志。我在波恩留学的时候，汉学系的办公室旁边是莱茵河的老关税站（Alter Zoll），那里有阿恩特的铜像。顾彬教授带我去看的时候，说你不一定知道他，但鲁迅（1881—1936）在文章中提到过阿恩特。对于爱国者阿恩特来讲，德语的范围实际上就是作为民族国家的德意志的势力范围。

中国倒了一袋米

    以前在德国常说的一个比喻是：“In China ist ein Sack Reis umgefallen.”中国倒了一袋米，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不值得大惊小怪，生活在德国的人也不会对此感兴趣的。但是当代的情况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果我们来看所谓的蝴蝶效应（Butterfly Effect）的话，就会知道世界的各种事件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很多是我们所不了解的。因此，有的历史学家将全球的历史称作“entangled histories”（相互纠缠的历史）。 实际上，以往以民族国家的方式来撰写的分开的历史是简化了的历史，而“纠缠的历史”（也被译成“交互史”）才是历史的常态！

四海之内

解暑的新词

夏目漱石（1867—1916）在他的名著《我是猫》（1906）中从一只猫的角度描写了对酷热的想法：“据说有个英国人吉德尼•史密斯因为受不了暑热，曾说过真想把皮肉都除掉，只剩下骨头来凉爽凉爽。” 

原文见： 《漱石全集》（1993—1999年），東京： 岩波書店，第1卷，第182页。

钱继章（明崇祯九年1636年的举人）说得更妙：“熏风未解池亭暑，捧出新词字字冰。”（《鹧鸪天•酬孝峙》）作为明朝的遗民，钱氏的玉壶冰心是对明王朝的忠贞，冰清玉洁的超脱态度，是与清政府的不合作。当然，诗句不仅仅会产生消暑的功效，也会幽香无比：“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姜夔［1154—1221］《念奴娇•闹红一舸》）荷花的冷香，像少女甜美的微笑，飞上了诗句。

对海德格尔的回忆

    2012年5月初，我到黑森林中的小木屋，在那边待了半天的时间，除了看了木屋本身之外，也重走了海德格尔从前散步的路。晚上跟几位朋友一起吃饭，其中有海德格尔以前的学生、现在已经退休的音乐教授布德（Elmar Budde, 1935—  ），他送给了我1962年1月31日海德格尔的一次公开演讲录音。他说，1955、1956年的时候，他常常会上山给海德格尔送酸奶，作为回赠海德格尔会送给他香烟。“海德格尔也不抽烟，我也不抽烟，当时送给我的基本上都是美国的香烟，什么‘骆驼’呀等等，之后我也都送给其他抽烟的同学们了。现在想想要是留下来一盒做个纪念就好了。”布德说，海德格尔讲课的提问方式让他感到非常不一般，他举了Geschichte（历史）的例子，问大家什么是历史，就是Historie，但是德国人为什么称作Geschichte呢？之后他才开始他的阐释。

    熊伟（1911—1994）在回忆海德格尔的授课时写道：“我曾亲听海德格尔讲课三年，总觉他不像一个教授在贩卖哲学知识，而是一个诗人，满堂吟咏。一股奇异的风格萦系脑际，几十年来不得其解。而今逐渐体会到： 海德格尔是一个哲学家。” 

维也纳的性格

    维也纳有自己的性格，尽管从面积和人口上没法跟伦敦、巴黎、柏林相比，但她却有着自己的雍容。这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往日辉煌的大都市，多年前她曾是奥匈帝国的首都，那是何等的尊贵和荣耀！随着岁月的流逝，今日的维也纳尽管已经失去了其往日的政治地位，但作为大都市的气派、风度依然如故。正像这里的葡萄酒和咖啡一样，维也纳也愈久弥香，愈来愈有味道。鳞次栉比的咖啡馆，让人想到当时帝国首都有闲阶层的舒绅缓带。维也纳的风格真的是在意大利的烂漫中融合了德意志的井然有序。我想，德文中的Gemütlichkeit（闲适、惬意）用来说明维也纳人的心境是再恰当不过的了。维也纳既不像哥伦比亚那样盛产咖啡，也不如瑞士以加工咖啡而著称，但它却将喝咖啡变成了文学、哲学乃至艺术。初到维也纳的日子，你会感到仿佛整个城市飘荡着浓郁的咖啡味道，真正在那里生活几天之后，你才会明白空气中所弥漫的实际上是维也纳的洒脱和闲雅。在这一点上，没有欧洲的哪个城市能跟维也纳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