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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曲吟唱的中国(九说中国·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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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详情

编辑推荐

1.从“形式”方面重新考察词曲的发展史,选取九位词曲大家,一家一个案,尝作名篇细读; 2.词曲同一渊源,和音乐曲调紧密结合。在民间与庙堂的夹缝中,开拓出新的形式空间,从晚唐至清末代代继踵、生生不息。

内容简介

本书从“形式”方面重新考察词曲的发展史。选取温庭筠、欧阳修、柳永、李清照、苏轼、姜夔等词人,最后以关汉卿压轴,作为“曲”的代表,一家一个案,尝作名篇细读。沿袭中国“韵文”大传统中看重的“抒情传统”的发展线索,勾勒诗词曲之间的流变,而凸显个别词曲家的特殊风格及其贡献。

作者简介

陈建华,复旦大学、哈佛大学文学博士,香港科技大学荣休教授,现任复旦大学特聘讲座教授,古籍所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中国江浙地区十四至十七世纪社会意识与文学》《“革命”的现代性》《帝制末与世纪末》《革命与形式》《从革命到共和》《古今与跨界》《文以载车》《陆小曼•1927•上海》《紫罗兰的魅影》,另有诗文集《陈建华诗选》《去年夏天在纽约》《乱世萨克斯风》《灵氛回响》《凌波微语》《午后的繁花》《风义的怀思》等。

目录

自 序 / 001

一 传统抒情与典律转换 /

二 王国维:《人间词话》的现代转向 /

三 温庭筠:美女的妆台镜像 /

四 欧阳修:词的桃花运 /

五 柳永:词的厄运与荣耀 /

六 李清照:优雅的反叛 /

七 苏轼:“以诗为词”与抒情的节制 /

八 姜夔:“艳词”传统的内在裂变 /

九 关汉卿: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

精彩书摘

一、传统抒情与典律转换

传统与个人才能

王国维《宋元戏曲考》的自序劈头第一句:“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周锡山编《王国维集》第3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页3)与此相似的表述有不少,如清初的李笠翁说:“历朝文字之盛,其名各有所归,汉史、唐诗、宋文、元曲,此世人口头语也。”(《闲情偶寄》,《李渔全集》第3卷,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页1—2)对各朝文学的选择与王国维不尽相同,但“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成为“世人口头语”。讲多了就好像天经地义起来,颇像二十四史的改朝换代。的确,中国人最富“革命”思想,如《易经》的“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这句话是汉代人说的,到后来却不幸应验,皇朝循环如走马灯一样。难怪外国人要把《易经》翻译成The Changes,视之为中国哲学的宝典。但是,两千年前的中国就有《诗经》《楚辞》,代表诗歌的辉煌成就,那么为什么要突出“唐诗”,为什么被“宋词”取代,又被“元曲”取代?

王国维讲“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不一定含有那时开始流传的进化论,不像后来的文学史到了唐代就大讲诗,到了宋代就大讲词,到了元代就大讲曲,到了近代当然就大讲小说,有了所谓文学“发展”的观念。如果从诗、词、曲到小说可看作文学形式上的演变的话,终究不像皇帝的新衣可以换了又换。事实上,文学也在不断“革命”,却有其自身的顺昌逆亡的法则在。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之论出现得较迟,有人说可追溯至金元之际刘祁的《归潜志》:“唐以前诗在诗,至宋则多在长短句,今之诗在俗间俚曲。”这毕竟是个别的,到明末清初讲的人多了,涓涓细流催生一种通识。如陈继儒说:“先秦两汉诗文具备,晋人清谈书法,六朝人四六,唐人诗小说,宋人诗余,元人画与南北剧,皆自独立一代。”或如尤侗宣称“楚骚、汉赋、晋字、唐诗、宋词、元曲”。(参钱锺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93,页26—31)讲法各异,有一点是共通的,即把文学看作活力不竭的长河,形式上新陈相替,各时期产生某种如雅各布森所说的“主导”氛围,释出无限空间,聚集创造能量,涌现了大量作品,而作者是关键,楚辞有屈原,汉赋有司马相如、枚乘,晋字则数二王,若把各种体式比作星座,那么唐诗犹如北斗,李杜之外有韩愈、李商隐、李贺、白居易等,其他宋词、元曲与小说的代表作家数也数不过来。

中国人向来尊奉传统与经典,首先是由儒家“四书五经”建构的传统。正是在明清之交产生某种文学传统的新观念,其间少不了思想推手,李卓吾的《童心说》一文具象征意味。他把《西厢》《水浒传》称为“天下之至文”,意在提升戏曲小说,同时把《论语》《孟子》等儒家经典怼为“糟粕”。其实,李卓吾并非不崇拜孔孟,只是指出他们的著述用当时的口语写成,是时代的产物,而把它们奉为万世不变的经典并教人从小诵读,是一件荒唐的事。从这一点看,李卓吾颇有点历史唯物主义的意思。《童心说》以挑战姿态对儒家经典传统造成内在颠覆与转移,为文学传统的重构拉启了闸门。

其后,金圣叹把《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西厢》列为“六才子书”,与李卓吾一脉相承,而维度不同。“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是纵向思维,而“六才子书”则是横向的。在“经史子集”的知识体系中,《庄子》属于“子部”,《史记》属“史部”,《离骚》与《杜诗》属“集部”,金圣叹打通分类,像今天的跨学科时髦作派。其实把《庄子》、《离骚》、《史记》与《杜诗》列为一起问题不大,都历经淘洗,是公认的经典,但《水浒》和《西厢》还属当代文学,其经典性还缺少时间的磨洗与士人的认同,因此从李卓吾呛声到金圣叹呼应,凭的是怎样一种先锋的嗅觉?事实上他们已自任为新兴市民阶级的代言人,在东南沿海一带城市经济与文化愈趋发达,小说、戏曲表达了大众的情感与欲望,按照王阳明“满街皆圣人”的说法,皆出自人的“心源”,本无贵贱之分,而且新的文学形式与新型的文学市场链接在一起,不仅在出版与传播方面迅速扩展,而且给士人带来另类发展与谋生的机会,李卓吾、金圣叹两人便不同程度地染指涉足其中。小说、戏曲所展示的文学空间,在人性表现的鲜活性、文学价值的公共性与批评的当代性都是史无前例的,这些给他们的新批评提供了依据,或者说文学经典传统的建立是经由当代价值返照的结果,由于过去被照亮,传统遂得以重生。

当代批评带来争议。李笠翁为金圣叹辩护:“能于浅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施耐庵之《水浒》,王实甫之《西厢》,世人尽作戏文小说看,金圣叹特标其名曰‘五才子书’、‘六才子书’者,其意何居?盖愤天下之小视其道,不知为古今来绝大文章,故作此等惊人语以标其目。噫,知言哉!”(《闲情偶寄》,页24)这里为“戏文小说”鸣锣开道,是针对“天下之小视其道”而言,而新传统必以逆袭方式得以建构。他又说:“《西厢》非不可改,《水浒》非不可续,然无奈二书已传,万口交赞,其高踞词坛之座位,业如泰山之稳,磐石之固。”(《闲情偶寄》,页29)所谓“万口交赞”多半拜赐于这两部作品在流通传播中的“票房”业绩,包括大众的阅读参与,这是过去的文学难以比拟的。如他认为,汤显祖的“诗文尺牍,尽有可观,而其脍炙人口者,不在尺牍诗文,而在《还魂》一剧。使若士不草《还魂》,则当日之若士,已虽有而若无,况后代乎?是若士之传,《还魂》传之也”。使汤显祖确立其文学地位的不是“尺牍诗文”而是《牡丹亭》,而“脍炙人口”基本上指的是市场效应的检验指标。

仅列出“六才子书”似过于简约,但是确立了“大传统”的原则,首先是文本,不消说金圣叹以“评点”著称,是文本“细读”的先行者;另外是作者,如不言“唐诗”而称“杜诗”,也不言“汉赋”“宋词”之类,这样就突出了个人文才。某种意义上如英国诗人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所阐述的,传统犹如给经典排座次,作家以创新为天职,在天才的行列中辨识自己,其能否完成继承与超越也必然留给世人来评定。“六才子书”与各种“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说法相辅相成,皆试图摆脱经史的主宰而确定文艺的自身及专业价值,含有历史变迁的法则和人文精神、审美特性和经典评定的标准。随着人类社会结构愈趋复杂,生活形态愈趋丰富,新的形式应运而生,作家如天纵之圣,在银河中群星灿烂,为各时期完成难以逾越的形式的极致,说到底,体现了文学的追求自由与创新的历程。

经典的确立并非一帆风顺。有清一代把戏曲小说看作洪水猛兽,禁止销毁不遗余力,上述李卓吾等人的论调全被打压屏蔽。乾隆年间编纂的《四库全书》可说是一部朝廷钦定的经典化著作,其中看不到小说戏曲的影子。虽然这部巨著迄今不失为重要历史文献,却镌刻着专制的印记。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之论并非颠扑不破。钱锺书说:“王静安《宋元戏曲史》序有‘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之说,谓某体至某朝而始盛,可也。”(《谈艺录》,页29)虽表示同意,却不以为然:“元诗固不如元曲,汉赋遂能胜汉文,相如高出子长耶?唐诗遂能胜唐文耶。宋词遂能胜宋诗若文耶?”(页39)王国维酷嗜宋词,有其《人间词》与《人间词话》为证;而钱锺书偏好宋诗而作《宋诗选注》,《谈艺录》中几乎不谈宋词,所谓“宋词遂能胜宋诗若文耶”?对“宋词”颇有杀伤力,或者说压根儿有点瞧不起。有趣的是,我在这里讲宋词,不幸夹在王国维与钱锺书之间。不过钱锺书的看法也不无可取之处:确实中国文学的体量极其庞杂,在经典的体认方面很难做到一致。特别明清之后诸体兼备,更要求我们对文学史作全面深入的观察,尽量避免盲见。在宋代,诗、文、词都很发达,这么看宋代文学比以前更加多样,文学形式愈趋复杂,也必然发生不同类型之间的互文关系,如果专讲“宋词”,反有见木不见林之弊,而在不同形式的比较中更能揭示“宋词”的特点。

诗词分途

长期以来词的身份闪烁不定。什么是“词”?从何而来?

清代刘熙载在其名著《艺概》中说:“乐歌,古以诗,近代以词。如《关雎》、《鹿鸣》,皆声出于言也;词则言出于声矣。故词,声乐也。”诗与词均与音乐有关,古代先有诗而为之配乐,如《诗经》便是;词是“近代”产物,先有乐曲而据以配词,故词即“声乐”。然而刘熙载又说:“词导源于古诗,故也兼具六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页106),所谓“兼具六义”即“风雅颂、赋比兴”,包含音乐与修辞表现手法的方面,于是,词与音乐的源起变得模糊起来,因此说“词导源于古诗”,其实把词隶属于传统“诗教”,就不免误导。

含混中含有诗与词不同类型的权力阶序的焦虑与张力。词即“声乐”是历来词家的正宗说法,如南宋张炎《词源序》:“古之乐章、乐府、乐歌、乐曲,皆出于雅正。粤自隋唐以来,声诗间为长短句,至唐人则有《尊前》、《花间集》。迄至崇宁,立大晟府,命周美成诸人讨论古音,审定古调,沦落之后,少得存者。”(《词源》,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页9)寥寥数语好似一部微型词史。古诗可歌唱,不脱诗教“雅正”的规范,而“长短句”从格律诗衍生出来,类似今天的自由体,是隋唐以来为了配合曲调而产生的新形式,唐至五代的长短句被收入《尊前集》和《花间集》这两部最早的词选集中。宋徽宗喜欢词,特别成立皇家音乐机构大晟府,罗致当时著名词人周邦彦和其他人讨论古乐,似乎根据古乐来填词更能提高词的品位。

到了近代,关于词的起源历史愈益清晰,如李庆甲先生说:“词,起初称为‘曲词’或‘曲子词’,原先是一种配合音乐可以歌唱的诗体。”(《词综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页1)简洁了当。而讲得最清楚的莫过于龙榆生,在《词曲概论》中明确说:“词和曲都是先有了调子,再按它的节拍,配上歌词来唱的。它是和音乐曲调紧密结合的特种诗歌形式,都是沿着‘由乐定词’的道路向前发展的。”(中华书局,2017,页3)这里“词曲”并论,宋词与元曲同一渊源,然皆与诗分道扬镳。在龙榆生那里,由于科学考古、搜证历史文献的便利与多民族文化交流的视野,对于词的历史形成的描绘远较以前复杂。隋唐以来从域外传入大量“胡夷里巷之曲”以及从敦煌发现的唐人写本《云谣集杂曲子》,都显示出词源起“民间”的初始形态,从而拆解了一向认为词是由李白等文人创始的神话。不过龙榆生也指出,汉乐府中曹操等人的长短句“便是后来‘依声填词’的开端”(页8),给文人创始留下余地,他也说到,隋唐以来的燕乐杂曲也有教坊和专家们的创作,可见词产生于民间,即使在其初始阶段已有文人的介入,而我们今天所面对的“宋词”则是数量可观的文人创作的文本主体。

龙榆生关于词的起源的论述始终以音乐性作为核心特征——所谓“词的正宗”以此为基础,在他之后这一点就不太讲了。他的词源起于民间的观点以“劳动人民是最富于创造性”为认识基础,认为文人总是落后于民间创造,而且脱离了民间土壤的滋养,反而导致形式的僵化。的确,在词的发展过程中,“民间”是一道警戒线,不仅在曲调方面,广义上也关乎现实生活的源头活水,但不可忽视的另一端是词与儒家“诗教”传统之间的张力,即与正统文学观念的交涉与协商。换言之,我们将以作者为主体考察其与形式之间的历史运动,作为“词家”的身份取决于音乐性,也造成抒情风格的基本趋向,在民间与庙堂的夹缝中,在他们不断磨尖其焦虑中开拓新的形式空间,从晚唐至清末代代继踵、生生不息,使这一新诗体得以成立。其个人情感表现与完美形式追求含有“纯诗”的特色,并以音色韵味及其精致形式为中心建构了美学理论体系,这些造就了词的独特品格而称艳称雄于中国韵文传统与世界文学。

词作的大量产生带来批评与理论总结的需求,南宋时期先后有张炎的《词源》与沈义父的《乐府指迷》,通过批评诸家优劣与确立偶像的方式提出词学法则。张炎独尊姜夔,后者专美周邦彦,虽然推崇的风格典范有异,但各自打出“雅正”的旗号,看似合乎儒家的“诗教”原则,其实是旧瓶装新酒。他们以严守乐曲音律为第一义,词与乐曲仿佛是诗外受精的连体婴儿,与诗在先天上隔了一层,因此,在他们那里许多源自《诗经》的清规戒律不起什么作用。如孔子指斥“郑声淫”,而大量词曲来自坊间流行的靡靡之音,据李清照说“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音日烦”(《李清照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页194—195),但张炎等人不当它一回事,孔子似被置脑后。另如“诗言志”一向是诗人的金科玉律,这方面词人甘心让贤,把表达思想与志向的任务交给诗人们,由此诗词分家,各走各的。词人属于表情一族,受制于柔曼婉转的音乐却使抒情内容大畅其道,与乐工、歌妓一起分享感情,在道学家眼中不无颓唐的意味。

在宋代,《诗经》研究走俏,从欧阳修的《诗本义》到朱熹的《诗集传》,贯穿着疑古革新而重建儒家经典的精神。欧阳修身为一代文宗,也流连于词这一新潮“艳科”,借以表达闲情逸致,如“拟歌先敛,欲笑还颦”之句是其当筵听曲对歌女的同情写照(唐圭璋《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页123),这跟他的《诗本义》从“人情”立场重新认识《诗经》并无二致。朱熹的《诗集传》提倡“存天理,去人欲”为近人诟病,其实正是基于“人欲”的发现才认识到郑、卫“淫奔”之诗无非表达普通男女之情,对儒家经典神圣性却有祛魅的意义。宋代被看作进入“近世”,思想领域的世俗化潮流可看作标志之一。这给士人带来较多的选择与新的自信,在此背景中发生的诗词分途并非偶然。

词人自立门户,在诗人眼中看低一等。明代文学盛行“复古”,以“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为圭臬,词被当作“小三”。后七子魁首王世贞说:“不作则可,作则宁为大雅罪人。”(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页164)可见词人地位被拉低,词学萎靡。清代乾隆年间完成的《四库全书》收入大量词曲集子,但“提要”曰:“词曲二体在文章技艺之间,厥品颇卑。作者弗贵,特才华之士以绮语相高耳。”(《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81,页1807)寥寥数语把词人打入另册,而“才华之士以绮语相高”却准确勾画出词的作者与作品特征。

“诗余”一词从宋人开始使用,历来聚讼纷纭,成为诗词身价高下的角逐场域。一般把词看作诗的“剩余”,与诗攀附,不失身价,又有点难为情。这是一种习惯用法,至近代仍沿袭之。“诗余”是词家的一块心病,他们一般较为警觉,不作正面碰撞。但到清代常州词派向诗靠拢,实际上不甘另类,如周济声称:“诗有史﹐词亦有史﹐庶乎自树一帜矣”(《介存斋论词杂著》),与诗分庭抗礼。清末著名词家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开宗明义说:“曲士以诗余名词,岂通论哉?”又说:“诗余之‘余’,作‘赢余’之‘余’解。唐人朝成一诗,夕付管絃,往往声希节促,则加入和声。凡和声皆以实字填之,遂成为词。词之情文节奏,并皆有余于诗,故曰‘诗余’。世俗之说,若以词为诗之剩义,则误解此‘余’字矣。”(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页3—4)所谓“赢余”,比诗还高出一头。

在钱锺书的《谈艺录》中,“诗余”的争论并未了结。晚明焦循认为“诗亡于宋而遁于词”,诗在古代都是能唱的,晚唐之后这一传统中断了,因此“诗之本失矣。然而性情不能已者,不可遏抑而不宣,乃分而为词,谓之诗余”。焦循对词的本源不甚了了,认为词是诗分派出来的。钱锺书驳斥说:“理堂执著‘诗余’二字,望文生义。不知‘诗余’之名,可作两说:所余唯此,外别无诗,一说也;自有诗在,羡余为此,又一说也。”(页27—29)他的两种新解别有俏皮意味,仍是诗词相混,多少带有清末以来的认识。

词别是一家

词在宋代自成谱系,主要受一种集体意志的推动。关于张炎的《词源》,夏承焘说:

当时主张复雅的一派词人,一方面反对柳永、周邦彦的“软媚”,另一方面也反对苏轼、辛弃疾的“粗豪”;曾慥的《乐府雅词》辑于南宋初年,六卷中竟无苏轼一字;南宋末年以“志雅”名堂的周密,选《绝妙词选》,只取辛弃疾三首,这可见这些雅派词人的看法;张炎正是承受这派词人的衣钵。(页7)

不无吊诡的是,对柳永的批评似乎是例外,音乐反而不是焦点,他是宋代流行歌王,精通乐曲方面无懈可击,更是“长调”圣手。他们视之为共同敌手,理由不在音乐,而指斥他用语粗俗,格调低下。另一方面他们也排斥以苏轼、辛弃疾为代表的“豪放派”,认为他们的作品纵有绝妙好辞,但不合乐调,不便歌唱。因此他们所提倡的“雅正”并非从伦理道德出发,却以艺术风格或形式法则为鹄的,如张炎从姜夔的词作生发出“清空”这一风格概念:“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凸显出一种超乎伦理、抒情与音律的人格境界。“清空”作为风格学术语自然会让人联想到司空图的《诗品》,而把“清空”与司空图的“二十四品”作比照,也颇有一览众山的气度。“清空”的格调确乎高,毕竟与词的抒情特性有所隔膜,但只有在与诗的竞争状态中方能充分理解“清空”的调门有多高。相对于诗,词是新传统,犹如大树旁边的小草,而词人们刻意与诗保持距离,不断开拓词的新空间。

宋代以来词人辈出,对词的发展已形成一种集体意志,而《乐府雅词》《绝妙词选》之类的选本扮演了“清道夫”的角色,聚拢作品,去芜存菁,指示“雅正”的方向。为张炎标举的“清空”尤具象征性,十足高蹈飘逸,却隐含面对压力的巨大焦虑,凝聚为对他们的选择——包括个人感情与新的艺术形式的探索及其生活方式的一种承认政治。

对词的发展的共识形成过程中不能忽视印刷文化这一新因素,书籍的刊布与流通不仅加速观念的传播,某种程度上其技术力量也渗透到思想层面。所谓“依声填词”颇如艺匠作业,多半是一种技术活。沈义父以周邦彦为榜样,指出其创作关键在于“下字用意,皆有法度”。与张炎的“清空”不同,他定下四条准则:“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乐府指迷笺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页43)如“用字”“发意”等,要求在情绪表达时须掌握尺度,做一番显露高下的测量,反对“缠令之体”和“狂怪”跟排斥柳永与豪放派的态度同调。的确,在这样规限下词的发展路径必然显得狭窄,“法度”要求过滤粗放或低俗的表现,实质上对感情起规训功能,与古代儒家“温柔敦厚”的美学原则不谋而合,但不同的是,在“雅派”词人的考量中,与其是道德伦理的完美,毋宁是形式先于内容的基本取向,共同追求的是精致的形式与纯粹的风格。

在词的自成家门的历史推展中,李清照的《词论》殊为出彩,其先驱意义是被低估了的。该文收入南宋初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比《词论》与《乐府指迷》来得早。文中批评柳永“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对于晏殊、欧阳修、苏轼等人,称赞他们“学究天人”,然而词作“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李清照集校注》,页194—195)这已是“雅派”词人的主张了。在李清照看来,词须臾不能脱离音乐,她所讲的唐代开元、天宝间某歌者李八郎为进士庆功宴献歌一曲而震惊四座的故事,出于野史记载,是有关词诞生于民间的一个传奇段子。“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音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更漏子……等词,不能偏举。”把那些曲子看作“郑、卫之声”,却安之若素。后来从李后主以来文人纷纷加入词的创作,与民间歌曲的关系逐渐变得暧昧起来,不光欧阳修、苏轼等人不懂协律,像王安石、曾巩,文章做得好,但是“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即谓他们作词如作诗,不讲究音律,被之管弦即出糗。因此她说:“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页127)李清照的这首《乌江》诗是其卓尔不群、敢作敢为的人格写真,她对词“别是一家”的断言似也可作如是观。从她对当世诸多名公才人的批评来看,已俨然以“词家”自居,其口吻傲然自信。事实上她的诗很少,显然尽心竭力投入词的创作,且在词史中自成星座,独具异彩。那么我们不禁好奇:是什么动力使她选择这一另类新样式的?她的例子也可说明之所以词能门户光大,也正因其独具魅力而能不断吸引才艺之士的加入之故。

《词论》曰:“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页159)在音声方面,词比诗文更为复杂、更为考究。不消说李清照精通音律,然而当她论及晏几道、贺铸、秦观与黄庭坚这些新晋才俊时,说他们对于音律“始能知之”,但是“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这就不是从音律,而从语言修辞方面对各人一一点评,所谓“铺叙”“故实”等都属于诗的形式术语,也就是说,作词必须遵守音律,也须合乎诗的美学典律与修辞艺术。或因为词是一门技艺更为复杂有趣、更能激荡感官体验的新诗体,她不惮才之“累”而接受挑战。

这篇《词论》涉及一些对词史具普适性的问题。一是诗词关系,在创作中观察两者之间的区别以及互文挪用、融化、换置等痕迹,李清照提供了一个窗口。理论方面,《词论》中“故实”即诗学中“用事”或“用典”,在沈义父的《乐府指迷》中多有论及,如说周邦彦:“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而不用经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为冠绝也。”(页45)周邦彦融化唐宋诗句属于“故实”修辞,却不像宋人喜欢融汇儒家经典的“掉书袋”,当然合乎词的抒情特性。沈义父以“冠绝”盛赞周邦彦,在鼓励这种作派。这没什么不好,向心仪通灵的诗人借取灵感或点铁成金,这种互文游戏也是激活文学传统的一种方式,虽然毕竟与鲜活的生活感受隔了一层,走到极端就不那么健康了。词学常依仗诗学。譬如对于诗的美学造诣的表述,司空图《诗品》说:“梅止于酸,盐止于咸,而美在盐酸之外。”或严羽《沧浪诗话》说:“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这些话对诗人来说简直像《圣经》一般,刘熙载说:“此皆论诗也,词也得此境为超诣。”(《艺概》,页121)大约他自觉说不出更好的话,就这么说了。

前言/序言

自 序

算起来快要三年了,那天约好在番禺路上的皇冠大酒店里见到孙晶女士和张艳堂君。他们告诉我正在和文艺出版社策划出一套书,主题是中国文化,从历史、社会、文学到日常文化的方方面面,当然少不了园林、茶、酒等。每人一题,篇幅不大,随笔风格,都要凑个“九”数,比方说如果是文学可以选九个文本。我听了很来劲,觉得现在讲中国文化的触目皆是,这套丛书却独具一格。他们的计划很丰富周到,我们也聊得愉快,像酒店精致的下午茶。

连我的任务都想好了——写“词曲吟唱的中国”。我觉得挺爽,从前在复旦读研究生的时候就写过古典作品鉴赏之类的文章。答应爽快还另有原因,那时我刚好从交大中文系转到复旦古籍所工作,想想这些年古典碰得少,可以乘机给自己补补课。

不料着手之后大费周章,一认真起来就绕不过自己这道关。

“词曲”主要是宋词与元曲,既是“词曲吟唱的中国”,得先讲宋词。其实我从前学的专业是元明清文学,跟赵景深先生读过戏曲史,对词不是专家。不过宋词也确是我的心之所爱,虽然没系统学习,也读过不少。少年却多愁,特别喜欢那些软玉温香的作品,正值“灵魂深处闹革命”的年代,把欧阳修、二晏和秦观的词抄下来,订成一本小册子。

本来想挑九首脍炙人口的词曲讲解一下,挑哪些呢?怎么个写法呢?一时间各种想法纷至沓来。近些年宋词挺热火,也看到几种流行的讲宋词的书,总觉得自己要写的话,应当像自己写的东西,要有点新意才好。在今天新旧交嬗变至为快闪,早晴晚雨如微信刷屏。的确,一代也有一代之思想,各人对时代的感应不一样,对我来说,旧的不甘心,新的跟不上。或许还是因为一向在学院的围墙里打转,离不开“文学史”那一套,文学批评啊,理论啊,宏观微观的研究方法啊,讲多了不一定有人看。近年来我的一些朋友在做有关中国“抒情传统”的研究,我好像蹭热点,也写过文章做过讲座,这回越看宋词就越是朝这方面去想,就越觉得十分的应该。

抒情文学离不开感性或性感,《诗经》可说是“抒情传统”的源头。一般认为“三百篇”由孔子删定,《论语》中也有些有关《诗经》的话语,若把两书合起来读,有些地方读不通,觉得好玩。如夫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意谓没有邪念,道德上“归于正也”。(程树德《诗经集释》,中华书局,2013,页76)因此“小子何莫夫学诗”?要求弟子们读诗,这就等于把《诗经》当作情感启蒙的教材,然而又说“郑声淫”,岂非自相矛盾?按照朱熹的解释,“郑风”与“卫风”都有不少“淫奔”之诗,为什么孔子单单谴责“郑声”?他说不光因为“郑风”的“淫诗”数量更多,而且“卫犹为男悦女之词,而郑皆为女惑男之语。卫人犹多刺讥惩创之意,而郑人几于荡然无复羞愧之萌,是则郑声之淫,有甚于卫矣。”(《诗集传》,上海古籍,1980,页56)说“郑风”都是女性发声,那大概是中国最早的女性文学了。“女惑男”恶莫大矣,而且“几于荡然无复羞愧之萌”,说明在表达爱情方面是很大胆的。朱熹有道学偏见,但读书有不少灼见。

有一回孔子问他的儿子是否读过“周南”与“召南”的诗,如果没读过就等于面墙而立——一无所见,寸步难行。历来为《论语》作注解的都认为“二南”之诗最能体现周王朝的伟光正,写男女爱情“皆无淫荡狎亵之私,而有肃穆庄敬之德”。(《诗经集释》,页1391)其实“召南”中《野有死麕》一诗写“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关乎上古“野合”的习俗。近人高亨在《诗经今注》中说:“这首诗写一个打猎的男人引诱一个漂亮的姑娘,她也爱上了他,引他到家中相会。”(上海古籍,1980,页31)这么说与“郑风”相比“淫”意更甚。朱熹说《野有死麕》最后一章“乃述女子拒之之辞”,表现了“凛然不可犯之意”(《诗集传》,页13),这女子坐正立稳,可敬可佩。这当然出自维护“二南”的政治正确的立场。不过朱熹也很复杂,是他指出“国风”大多是表达男女之情的里巷歌谣,推翻了汉代以来政治性解释,由是引起轩然大波。问题大了:孔子何以把这些“淫诗”收入《诗经》?“诗无邪”又怎么理解呢?道学家们争论不休。朱熹主张“存天理,去人欲”,但对于“人欲”的发现意义深远,我曾在一篇文章里称之为诠释学的“哥白尼革命”(《古今与跨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他的这一观点一直影响到“五四”,当然一致反对“天理”而肯定“人欲”。

最近读到周志文教授的《论语讲析》一书,讲解“诗无邪”时认为《诗经》整体上“都是真心的创作,都是至情流露”,“写诗的人纯真而无邪”(北京出版社,2019,页50),顿时眼前一亮。古人提到过这个“邪”字“非邪恶之邪也”(《论语集释》,页76),仅一闪而过,未成为主流意见,而周教授的解释一扫旧见,我觉得似乎是更接近古意的。看来孔子在某些地方也是个性情中人,这或许对《野有死麕》可作别解,据司马迁的《孔子世家列传》,孔子本人是“野合”出生,因此叫他的儿子读“召南”也很自然——这有点像乱弹了。

《论语》由孔子的学生与学生的学生编撰而成,历时既久,记载夫子的话七嘴八舌,难免出现矛盾。这正是这本经典的可爱处,不仅孔子有立体感,而且带来无数诠释空间。又如《论语》中孔子大谈“孝道”,其中一条是“父母在,不远游”。而他自己为何周游列国十四年?他自己幼年时父母已经亡故,似乎问题不大,但跟随他的众多弟子们呢,岂不都成为不孝子孙了?

到汉代独尊儒家,形成“三纲五常”的意识形态,这是符合一统帝国的需要的。首重孝道,有利于稳固家庭与社会秩序,发展生产力。《论语》与《诗经》等都被列为儒家经典,联手打造了“诗教”。《诗经》以《关雎》开端,我们知道是一首情诗,而汉代《毛诗序》说:“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把它说成是歌咏周文王之妻的美好品德的,冠于《诗经》之首,就是为天下家庭作榜样的意思。又说诗歌要“发乎情,止乎礼”。因此“诗教”与“礼教”相辅相成。《论语》中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意谓表达悲喜之情不能过分,对于文学的感情表现也具有美学规训的意味。

《诗经》与《论语》中的文学话语几乎主宰了后来的文学创作与批评,这不利于抒情文学的发展。最近在读张爱玲。她一生写爱情和家庭,对《红楼梦》与《海上花》情有独钟。她说中国是“爱情荒”,“不但谈恋爱‘含情脉脉’,就连亲情友情也都有约制。”(《海上花落·国语海上花列传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页647)这是指中国文学长期受到“发乎情,止乎礼”的“约制”而言。“爱情荒”看似“俏皮话”,寓意颇为深刻。虽然,从文学史看并不尽然,至晚明时期“情”潮奔涌,涌现了《牡丹亭》《三言》等大量作品,形成一次灿烂夺目的抒情文学的高潮,这为我们所熟知。

唐诗宋词元曲,所谓“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各擅胜场,都代表中国文学的成就,这是现代看法。过去不同文学类型之间存在权力阶序,词曲是遭到正统阶级排斥的。清代《四库全书》说:“词曲二体在文章技艺之间,厥品颇卑。作者弗贵,特才华之士以绮语相高耳。”(《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81,页1807)后面一句有意思。“特”字意谓“只不过”或“特别是”,指少数人,而称得上“才华之士”的非同一般文士;所谓“绮语”,对词来说即称“艳科”,以表现男女之情为主。撇开正统歧视,与诗相比,词不以“言志”为务,不够包罗万象,体大思精;与曲相比又不那么通俗大众,却朝抒情一路发展,具纯文学倾向,在讲究形式方面很有“为艺术而艺术”的意味。

词与诗的基本区别在于音乐性与长短句式,最初似是偶然的,为域外传入的曲调配词,在民间流行开来。而文学也见缝插针,总会找到自由的空间。偏偏像温庭筠、柳永这类落魄文士,沉迷于城市生活,与歌女乐工打成一片,又从往昔的抒情作品汲取养分,于是创建了个人风格。也是他们的幸运,因为词是“新体”,如入无人之境,且发挥了“长短句”的潜力,为情感表现带来新的节奏,那是前所未有的,由是风靡一时而具范式的意义。

诗歌到唐代已是参天大树,不料旁边生出一株新苗,其生命力异常顽强,不断发展与演变一直到近代,产生大量经典之作,理论上也自成体系。其实词的抒情特质根植于生活与文学传统之中,《诗经》的“里巷歌谣”与《楚辞》的“香草美人”已启其端,到晚唐如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或韩偓的“香奁体”等更对道德防线有所突破,开拓了“私情”表现的领域。有趣的是《毛诗序》硬生生把周文王及“后妃之德”套在《关雎》上,乃书生自作多情,首先是帝王们不买账,如《玉台新咏》收录情诗达八百七十首,其中许多“艳诗”和“宫体”诗恰恰为梁简文帝萧纲所提倡,大多是王室后宫的唱和之作。这部总集对抒情传统具里程碑意义,也对词的发展产生巨大影响。尤其是南唐李后主,一个亡国之君却以少数作品在词史上彪炳千古,无可超越。历史上不乏“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君主,他却是不爱江山爱文学,得到王国维的倾情赞颂:“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人间词话》,上海古籍,2018,页21),把后主看得比任何帝王都伟大,大约诺贝尔奖奖辞还没这么夸张,但在当时中国语境里,这对于词来说,不啻是对它的崇高文学地位的一种现代性确认。

如果说这本小书有什么特别,“形式”是个关键词,是我对词史探究的切入口。手头有一些词的选本,如朱祖谋的《宋词三百首选注》、龙榆生的《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等,而引起我思考的则是胡云翼的《宋词选》,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出版的,偏重“豪放”一派与反映民间疾苦之作,而对“婉约”派颇多批评,尤其说姜夔代表“形式主义”而加以贬斥,那时强调“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故不足为怪。现在我们知道文学批评十分重视“形式”,理论上还得归功于俄国“形式主义”学派。不过批评归批评,胡云翼还是选了姜夔的代表作《暗香》与《疏影》,并做了认真的笺注。我早年就喜欢这两首词,不大能领会其妙处。这些年来自己比较关注“记忆”与文学关系的讨论,因此重读姜夔这两首作品便浮想联翩,觉得实在是好。

有意思的是,王国维差评姜夔,说他的词“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又说《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人间词话》,页40—41)。从近现代思想变迁的大背景看,甲午之后出现一种简约中国文化遗产而使之进入“现代”的倾向。王国维的“隔”与“不隔”之论,是基于一种科学的“眼见为实”的“写实”标准。胡适的《词选》也如此,更强调白话。胡云翼的“形式主义”另加了意识形态的内容,其实也是沿着“简约”的思路而来。当然王国维和《人间词话》是非常复杂的,我只是强调他的“写实”观,在这一点上他有别于晚清词派,对于词史来说意味着古今之间的断裂。我先是在《书城》上发表了《〈人间词话〉的现代转向》一文,讲得较简单,后来在华师大作了题为《王国维〈人间词话〉与视觉现代性》的报告,讲得比较明确些。但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我至今在不断思考。

我想应该从“形式”方面重新考察词的发展史。不禁想起有一次回上海谒见章培恒师,他给我一套新版的《中国文学史新著》,并说起“形式即内容”的问题,认为应当加强“形式”研究。他也在著作中指出对于文学史的现代“断裂”问题应当在整个发展过程中加以考察,才合乎历史的真实。

词属另类,在温庭筠、柳永之后,继续在民间发酵,且成为达官贵人的后花园、科举失意之士的避风港、才子才女的竞技场,遂日益茁壮。至苏轼“以诗为词”,意味着诗词之间出现一种新的关系——老大哥不能无视小弟弟了。至南宋“豪放”兴起,“婉约”也不示弱,姜夔起了关键作用,其“清空”风格也与苏轼有亲缘性,为词学开出新局,感情表现含蓄而节制。至清代词学仍然发达,讲究词的形式是保持其独立发展的前提,姜夔扮演了不可忽视的角色。

本书开头两篇有关词史及其批评的一些反思,后面选了温庭筠、欧阳修、柳永、李清照、苏轼和姜夔,大致上在中国“韵文”大传统中着重“抒情传统”的发展线索,显示诗词之间的关系,而凸显个别词家的特殊风格及其贡献。本是“札记”,涉及的这些词家很有限,不能涵盖整个“词史”。记得原先递交的名单里好像还有纳兰性德、龚自珍和黄摩西的,结果兴之所至,匆匆打住。既云“词曲”,以关汉卿压轴,作为“曲”的代表,显得头重脚轻。受时间限制,另一方面也是没想周全。写法也属老式的评传,既突出“形式”,总要作名篇细读。写到姜夔,得细读《暗香》与《疏影》,典故多,要与诸家商榷,不觉写了近万字,太长,便换成他青年时代的《扬州慢》了。

写作过程不免辛苦,却十分愉快,得到好些朋友的鼓励和帮助,也有些趣事。这些文章题为“词史札记”在《书城》杂志连载发表,得到齐晓鸽女士的一路支持与编辑。李庆西先生是词学专家,第一篇题目《抒情传统的典律转换》就是他起的,十分妥帖。还有顾红梅女士邀请我在《书城》的“知本读书会”作了《宋词与中国抒情传统的美学发展》的讲座,竟一气讲了两个半小时——多亏听众的包容!

有一回老友贺圣遂见我说看了谈王国维《人间词话》那篇,说好,敢批评王国维。他说研究王国维的“境界说”汗牛充栋,而我的“新见”触及了带有根本性的问题。我欣欣然有得色,然而回头想,当时清华国学院的王国维、陈寅恪和梁启超诸先生是何等气象,虽然学术乃公器,有不同意见可商讨,但他们所建立的现代学术范式至今仍具垂则的意义。有人贬低陈寅恪先生的学问,却出言轻狂,似乎很了不得的样子,我只觉得好笑,如果想要刷存在感的话,也属下策吧。

去年11月里受邀在古籍书店的博雅讲坛作了题为《才女不累——李清照与抒情传统》的讲座,先是我在微信圈里发了海报,有点评说:“踢馆艾朗诺。”那是老同学的戏言,使我自警。前两年艾朗诺教授的《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的中译本出版,我的题目看似来意不善,但我无意成为那类专踢海外大咖学者的勇士,没有那种上纲上线的本领,其拙劣踢法令人掩面失笑。我与艾教授并无交往,但很钦佩这位哈佛前辈,读过他的关于欧阳修、苏轼的著作,这本写李清照的也非常扎实,给我很多启发。因此我的讲座开场白就特意致敬艾先生,说“才女不累”只是从文学角度出发别作一解,指出明清以来李清照受到词家们一致而高度的赞扬,对其改嫁问题的争论限于历史与道德领域,说明学科界限更为专业化,而抒情传统更具文学的自主性,对女性文学的发展也起到促进作用。

有点像临时抱佛脚,一家一个案,需要看很多材料,手头有的不够用。特别注意龙榆生、唐圭璋、夏承焘诸先生的著作,都是朱祖谋的学生,通过他们也稍能明了晚清至现代的词学传承,同气连枝,风义相尚,令人感奋。近年来他们的词学著作重新整理出版,泱泱大观。中华书局的郭时羽女士给我寄来她编辑的龙榆生的《词曲概论》等四种,于是根据新版我把书稿的引文审核了一遍。夏承焘的《唐宋词人年谱》及续编、《白石诗词集》等都是从孔夫子网上购得的,两三天就能到手,比跑图书馆便利得多。不少书如唐圭璋的《词话丛编》、宇野直人的《柳永论稿》等,是通过我的博士生韩小慧,常常立时三刻从微信传来电子版,更节省时间和空间。我想他能获得这些,也一定是付费的。

在本书即将出版之际,对于策划选题与给予帮助和鼓励的朋友们,对于文艺社和本书责编胡曦露女士,谨表诚恳的感谢。自知无论在立论与词家研究方面尚有不少值得细究与展开的地方,诸如对于柳永作品的“类型”分析、把一些谣传八卦的批评当作史料以及苏轼的自我“虚构”等问题,这里就不啰嗦了。毕竟这是个“急就章”,难免有思虑欠周、言不达意之处,万望方家赐教为祈。

2021年1月25日于海上兴国大厦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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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曲吟唱的中国(九说中国·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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