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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大地上的家乡
定价: 58
ISBN: 9787544798556
作者: 刘亮程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4-03-01
装帧: 精装
开本: 32
“这里的岁月清晰可数,让你活得如此明白、如此清静。我在这个村庄,一岁一岁感受自己的年龄,也在悉心感受天地间万物的兴盛与衰老。我在自己逐渐变得昏花的眼睛中,看到身边树叶在老,屋檐的雨滴在老,虫子在老,天上的云朵在老,刮过山谷的风声也显出苍老,这是与万物终老一处的大地上的家乡。”
菜籽沟村堆满了故事:鸡鸣中醒来,日出而作,且耕且读,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看树上开会的乌鸦,等一只老鼠老死,做梦的气味被一只狗闻见;想象开满窗户的山坡,关心粮食和收成,在一棵大树下慢慢变老。这些飘在空中被人视若寻常而熟视无睹的故事,都是他的生活大事。
世界也是一个更大的菜籽沟村。远路上的新疆饭慰藉的是旅人疲惫的身心;一条长达三百多公里的牛羊转场道路,每年有数百万牲畜浩浩荡荡行走其间,绵延数千年;藉藉无闻的老人,一生中**的礼仪,似乎都是为樶后盛大的葬礼所做的预演……心安即是归处,花开花落,死生忙碌,我们樶终都会活成自己的家乡。
菜籽沟早晨
菜籽沟早晨 003
我认识乌鸦中的老者 004
鸽子 006
我做梦的气味被一只狗闻见 007
麦收 011
挖坑 014
黑暗 018
赵木匠 023
醒来 026
月亮在叫 029
等一只老鼠老死 037
两只老鼠的半个冬天 044
我们院子的猫 047
大白鹅的冬天 058
开满窗户的山坡 071
麻雀 077
洪水 080
挖坑捉雁 096
大地上的家乡
远路上的新疆饭 109
大地上的家乡 122
牧游 139
一九九九:一张驴皮 149
一个人的时间简史 166
一本书回到家乡 185
一袋没有的盐 188
后父的老 191
长成一棵大槐树
椰落 197
斯古拉 200
长成一棵大槐树 209
那个从天坑往外背土豆的人 215
从北疆到南海 221
云间白帝城 228
在南京听虫鸣 232
在金佛山遇见自己 237
夏花与秋叶 248
后记 253
刘亮程,著,1962年生,新疆沙湾县人,现任新疆作协主席,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
著有:
*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
*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大地上的家乡》;
*长篇小说《虚土》《凿空》《捎话》《本巴》;
*访谈随笔集《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等。
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等奖项。
有五十多篇文章收入全国中学、大学语文课本。
2013年入住新疆木垒,创建菜籽沟艺术家村落及木垒书院,任院长。
等一只老鼠老死
我妈种的甜瓜,熟一个被老鼠掏空一个。去年老鼠还没这么猖獗,甜瓜熟透,我们吃了头一茬,老鼠才下口。可能这地方的老鼠没见过甜瓜,我们让它尝到了甜头。今年老鼠先下口,就没我们吃的了。
“白费劲,都种给老鼠了。”我妈说。
老鼠在层叠的瓜叶下面,一个一个摸瓜,它知道哪个熟了,瓜熟了有香味,皮也变软。我们也是这样判断甜瓜生熟。老鼠早在瓜苗开出黄色小花,结出指头小的瓜娃时,就在旁边的洋芋地里打了洞,等甜瓜长熟。老鼠不吃洋芋,除非饿极了。只有我们甘肃人爱吃洋芋,吃出洋芋的甜。去年给我们盖房子的河南人和四川人都不喜欢吃洋芋,他们爱吃红薯。
甜瓜的甜确实连老鼠都喜欢,它吃香甜的瓜瓤,还嗑瓜子。有时老鼠把一个熟了的甜瓜咬开,只是为了嗑里面的瓜子,把整个瓜糟蹋了。我们没办法跟老鼠商量,瓜熟了我们先吃瓤,瓜子留给它们吃。事实上,我们所吃的西瓜甜瓜籽,都扔在外面喂老鼠和鸟了。老鼠明知道我们不吃甜瓜籽,我们只吃瓜瓤,瓜子迟早丢在地上给它吃,它为啥不等一等,非要跟我们过不去,让我们想方设法灭它呢。
瓜糟践完就轮到葵花苞米。秋天收葵花时才发现,那片低垂的葵花头几乎没籽了,老鼠老早已顺着葵花秆爬上来,一粒一粒偷光了葵花子。我提着镰刀在葵花地里找老鼠漏吃的葵花,一个个地掀开葵花头,下面都是空的,像一张张没表情的脸。
我们种的葵花一人多高,老鼠得爬上爬下,每次嘴里叼一个葵花子,得多久才能把脸盆大的一盘葵花子盗完,又多久才能把一地葵花子盗走。老鼠也许不用爬上爬下,它用牙咬下一颗,头一歪扔下来,下面有老鼠往洞里搬运。老鼠甚至不用下去,沿那些勾肩搭背的阔大叶子,从一棵转移到另一棵,挑拣着把籽粒饱满的葵花头盗空,把没长好的留给我们。
惨的是玉米,老鼠爬上高高的玉米秆,把每个玉米棒子上头啃一顿。我妈说,老鼠啃过的,我们就不能吃了,只有粉碎了喂鸡。
老鼠赶在入冬之前,把地里能吃的吃了,吃不了的也啃一口糟蹋掉,把能运走的搬进洞。我们收拾老鼠剩下的,洋芋挖了进菜窖,瓜秧割了堆地边,豆角和西红柿架收起来,码整齐,明年再用。不时在地里遇见几只老鼠,又肥又大,想一锨拍死,又想想算了。老鼠在洞里储足了粮食,或许就不进屋里扰我们。冬天院子里寂静,雪地上一行行的老鼠脚印,让人欣喜呢。老鼠在大冬天走亲戚,一窝和另一窝,隔着几道埂子的茫茫白雪,大老鼠领着小的,深一脚浅一脚,走出细如针线的路。
那时节村里人一半进城过冬,一宅宅院子空在沟里。留下的人喂羊养猪,各扫门前雪,时有亲戚上门,吃喝一顿。
还是有一只老鼠进屋了,把我们住的屋子当成家。它在屋顶的夹层里啃保温板,掉下一堆白色颗粒。在书架上蹿上蹿下,偶尔在某一本书上留下咬痕和尿迹。钻进我写废的宣纸堆,弄出一阵纸的声音,和我白天折宣纸时弄出的声音一样。爬上我插干花的陶瓷酒瓶,不小心翻倒花瓶。还吱吱吱叫。屋里就我和它,如果它不是叫给我听,便是自言自语了。它应该知道屋里有一个人在听它叫,它满屋子走动,用这些响动告诉我这个屋子是它的吗?
难忍的是它晚上咬炕头的大木头磨牙,大炕用一根直径半米的大木头做炕沿,木头原是人家老房子拆下的横梁,表皮油黄发亮,似乎那家人百年日子的味道,都渗在木头里。炕面是木板,贴墙顶天立地一架书。书架的圆木也是老房子拆下的料。当初用木板一块块地封住炕面时,我就想到了这个空洞的大炕底下,肯定是老鼠的家了。
老鼠不早不晚,等到我睡下,屋子安静了开始咬木头,咯吱咯吱的声音响在枕头底下。它在咬炕沿的老木头磨牙。我咳嗽一声,它不理睬。我用拳头砸几下床板,它停住,头一挨枕头它又开始咬。我在它咬木头磨牙的声音里睡着,有时半夜醒来,听见它在地上走,脚步声轻一下重一下。
我从厨房带两个土豆过来,在炉子里烧一个吃了。第二天,剩下的那个土豆不见了。一锅拳头大的土豆,它怎么搬走的,又藏在了哪里。
一次我们离开半个月,它把屋里能吃的都搬走吃了,或藏了起来。客人带来的两包小袋装的鹰嘴豆,它从一个角上咬烂外包装袋,把小袋装鹰嘴豆全搬空。我在炕边的洞口处,看见一堆吃空的小塑料袋。它可能真的饿坏了,我放在书架上作为插花的一大束麦子,全被它掐了穗头。连插在花瓶的一大把干野花都没放过,有籽的花秆都咬断。一篮子苹果吃得一个不剩。留下过年吃的一个大甜瓜,被它从一头咬开一个洞,又从另一端开洞出去。我侧头看它咬穿的甜瓜里面,散扔着瓜子皮,瓜瓤依然新鲜黄亮,本来留着自己吃的甜瓜,让这只老鼠品尝了。
厨师王嫂说,他们家灭老鼠,一是投药,二是放夹牢,三是布电线。
我们院子不投药,有猫有鸡有狗。况且,凡是跟药沾边的我们都不用,村里人打农药、除草剂、上化肥,我们全不用。
夹牢买来一个,铁丝编的方笼子,诱饵挂里面,老鼠触动诱饵,出口会“啪”地关住。当晚在诱饵钩上挂了半个香梨,老鼠爱吃香梨,上次回家留在书房的半箱子梨都让老鼠吃了。结果老鼠果真进了笼子,咬梨吃,触动机关,铁笼子“啪”地关住。我们睡着了没听见笼子关闭的声音。可能没关死,老鼠硬是挤一个缝逃了,把几缕灰色的鼠毛挂在铁丝上。接下来的几天几夜,诱饵依旧是香梨,夜里老鼠依旧在床板下啃木头磨牙,就是再也不进笼子了。
我想菜籽沟的老鼠被各种各样的夹牢灭了几十年,早认下这个东西,知道它的厉害了。为了迷糊老鼠,我把那个黑铁丝笼子拿白纸包住,诱饵放在里面,老鼠记住的也许是那个黑色的方笼子,现在笼子变成白色的,它就不觉得危险。
可是,老鼠不上当。
我把夹牢移到隔壁房子,想这只老鼠没夹住不进笼子了,别的老鼠会进。结果呢,换了几个房子,还在常有老鼠偷出没的鸡圈放了几天,笼子里做诱饵的香梨都干了,没一只老鼠上钩,好像书院有的老鼠都知道这是夹老鼠的夹牢,都绕着走了。
夹牢没用,五十块钱买来电灭鼠器,一个简易的盒子,我研究半天没敢用,那个电灭鼠器太玄乎,它直接将铁丝接上电源,拉在地面十公分高处,铁丝上吊诱饵,老鼠看到诱饵会立起身去吃,或将前爪搭到铁丝上,只要一挨铁丝,立即电死。
我问王嫂,他们家的电灭鼠器打死的老鼠多吗。
打死好几个。王嫂说。就是操心得很,人不小心挨上也会电死。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堵住墙根能看见的有朝外的洞,不让其他老鼠再进屋。这只自然也跑不出去。我只忍受一只老鼠闹腾。我想,老鼠的寿命也就两三年,这只老鼠有两岁了吧,我会等它老死。去年冬天它啃木头的声音好像更有劲,我们忍过来了。春天正在临近,夜晚屋子里没以前冷了,它啃木头的声音也变得迟钝,随着它进入老年,也许会越来越安静,不去啃木头磨牙,它的牙也许在开春前就会全掉了。他会不会变得老眼昏花,分不清白天黑夜,会不会糊涂得再不躲避人,步履蹒跚在地上走。如果他真的那样,我们怎么办?我是说,如果那只老了的老鼠,真的再不惧怕我们,跑到眼前,我们该如何下手去灭了他。
这真是件麻烦的事情。
在它老死之前,我们和它共居一室的日子,好像仍然没有边。我已经习惯了它咀嚼木头磨的声音,习惯了它留下的一屋子老鼠味儿。每次回到书院,金子都先打开有门窗,把老鼠味道放出去。我甚至在夜里听不见它磨牙的声音了,是它不再磨牙,还是我的耳朵聋了再听不见。要说衰老,或许我熬不过一只老鼠呢。在它咯吱磨牙的夜晚我的牙齿在松动,我的瞌睡越来越多,我在难以醒来的梦中长出更多皱纹。还有,在我逐渐失聪的耳朵里,这个村庄的声音在悄悄走远,包括一只老鼠的烦人响动。
终于,我们和一只老鼠一起熬到春天,院子里的厚厚积雪已经融化,冬天完全撤走了,把去年的果园、菜地、林间小路都还给我们。金子打开前后门窗,在明媚的阳光里,要把一冬天的阴气和老鼠味道全放出去。
这时,我看见那只和我们折腾了两个冬天少有谋面的大老鼠,摇摇晃晃走出来了。它迟钝地迈着步子,往敞开门的光线里走。
我喊金子,喊方如泉,喊王嫂,喊烧锅炉的老爷子。
大家全围过来,看着一只大灰老鼠,颤巍巍走出门,它显然不是因为害怕而颤抖,它老了。它费劲地翻过门槛,下台阶时摔了一跤,缓慢爬起来,走到春天暖暖的太阳光里。它可是一个冬天都没见到太阳,好像晕了,朝我脚边跌撞过来,我赶紧躲开。我被它的老态吓住了。在我们讨论着要不要打死它的说话声里,它不慌不忙,朝有鸟叫和水声的院墙边走去。它或许记得两年前走进这个院子的路,那里有一个排水洞,通到院墙外的小河沟,翻过河沟,过马路上坡,就是年年人种老鼠收的旱地麦田,那是它过夏天和秋天的好地方了。
2015—2017年 8月 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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