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对象：对中国文学史、戏曲史感兴趣研究者、爱好者。

内容简介：

《永乐大典》本《张协状元》是现存最早南戏剧本，也是现存最早的成熟形态戏剧本子。本书采用文献考据、文本细读与文史互证相结合的研究方法，将戏曲文本置于其所处的社会结构和历史文化语境中，对《张协状元》这部戏剧原典进行了全面、系统的深度解读。意图通过对此艺术个案的研究，探寻中国古代戏剧发展的内在逻辑和普遍规律。

作译者简介：

张勇风，山西师范大学戏剧与影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山西省高等学校优秀青年学术带头人，入选山西省131人才项目支持工程和山西省“三晋英才”支持计划。主持国家级项目4项，省级项目8项，在《文艺研究》《戏剧》《戏剧艺术》等刊物发表论文40余篇。2018、2020、2022年连续三次获得山西省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二等奖。兼任中国乐府学会理事、中国傩戏学研究会理事、山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等。

目录：

《张协状元》与中国早期戏剧研究的方法论问题（代序）

读《张协状元》法（代自序）

绪 论

第一编 文本生成篇

第一章 宋代戏剧形态与《张协状元》的文本生成

第二章 《张协状元》的材质依据与南戏渊源

第三章 《张协状元》的作者问题

第四章 《张协状元》的断代问题

第五章 《张协状元》的“闹热”性及其戏剧史意义

第六章 《张协状元》的语言特色及生成探析

第二编 文本文化篇

第一章 《张协状元》关键情节“拒接丝鞭”解读

第二章 《张协状元》“贫女复嫁张协”结尾解析

第三章 《张协状元》中的宋代科举文化事象考述

第四章 从张协到崔甸士：宋元负心状元形象之比较

第五章 《张协状元》中古庙与鬼神的功能解析

第六章 宋代状元“入戏”与《张协状元》的价值思考

第七章 明代文人戏剧观念与《张协状元》的戏剧史定位

第三编 文本影响篇

第一章 莆仙戏《张协状元》考述及价值审视

第二章 阐释与重构：《张协状元》的当代改编

附录一 《张协状元》所用谚语十四则考释

附录二 莆仙戏《张协状元》整理本

主要参考文献

后 记

书 摘　　

附录一 《张协状元》所用谚语十四则考释

钱南扬先生《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以下简称“钱注”），对三种戏文作了详细的注释，嘉惠学林。胡雪冈先生《张协状元校释》（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以下简称“胡释”），较之钱本，增加了对宋代名物、民俗风情等词语的注解。两位先生校注时，博览群书，旁征博引，殊为不易。《张协状元》中谚语运用颇多，钱注和胡释多进行了注释，并注及出处。进一步翻阅和检索相关史料，似尚有可补充之处，兹选取十四则二书未注或新发现有宋代及更早出处者作补释。

（一）南人不梦驼，北人不梦象

出自第四出。钱注有释义，未注明出处；胡释引元末明初叶子奇《草木子》为例。按：此谚语更早可见于南宋理宗时陈著《本堂先生文集》：“南人不梦驼，北人不梦船，心无此见，则无此梦。”842南宋陈善《扪虱新话》亦有相近表述：“北人不识梅，南人不识雪。”843该谚语元人运用（引用或化用）颇多，如陈大震《大德南海志》卷七“物产”条云：“天地间东西南北，风气不同，物产亦异。故南人不识驼，北人不识象。”844

（二）触来勿与竞，事过心清凉

出自第五出。钱注解释了“触”和“竞”，并引元南戏《杀狗记》为例；胡释相近。按：此谚语更早可见于北宋晁迥《道院集要》卷三：“孔旻先生诗：怒气剧炎火，焚和徒自伤。触来勿与竞，事过心清凉。”845北宋任渊《山谷内集诗注》卷十八对黄庭坚《梦中和觞字韵》中“作云作雨手翻覆，得马失马心清凉”一句注释时，引“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故事后，云：“仙人遏末曲曰：触来勿与竞，事过心清凉。”846南宋真德秀《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再守泉州劝谕文”也载：“触来莫竞，心下清凉，市井经营，虽图利息，亦须赌是，莫太亏瞒。”847

（三）今夜闭门屋里坐，应没祸从天上来

出自第十出。钱注和胡释皆引元代南戏《荆钗记》和《白兔记》为例。按：此谚语更早可见于《朱子语类》：“《史记》‘无妄’作‘无望’，是此意。六三便是‘无望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何与邑人事？而‘邑人之灾’。如谚曰：‘闭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是也。此是占辞。”848《朱子语类》为黎靖德于宋理宗景定四年（1263）分类编排而成。这句谚语有两种用法：其一如《朱子语类》所载，闭门在家，祸从天降。又宋元话本《错认尸》：“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贤愚痴蠢出天才，巧厌多能拙厌呆。正是闭门屋里坐，端使祸从天上来。”849其二如《张协状元》所载，安心在家，便不会有灾祸发生。又元李直夫《虎头牌》第四折：“我如今闭门家里坐，还怕甚祸从天上来。”850

（四）荆人不贵玉，蛟人不贵珠

出自第十三出。钱注和胡释解释了荆山产玉、蛟人产珠等典故，未注明出处。按：此谚语可见于北宋李昉《太平御览》卷八〇五：“《苻子》曰：‘荆山不贵玉，鲛人不贵珠’。”851南宋潘自牧《记纂渊海》“多不足贵”条也辑录了此语，并将“荆山”改为“荆人”852。《苻子》由南北朝时期前秦苻朗所著，原书已佚。明杨慎《升庵集》卷六十载：《韩诗外传》有云“荆山不贵玉，鲛人不贵珠”853。这句谚语或可追溯至西汉韩婴所著《韩诗外传》，但此书原本已佚，现存本中不见此谚语。

（五）无限朱门生饿莩，几多白屋出公卿

出自第十七出。钱注和胡释解释了“朱门”“饿莩”和“白屋”，未注明出处。按：“白屋出公卿”可见于五代王朴相学之书《太清神鉴》卷三：“天庭发黄色，白屋出公卿。”854该句与“朱门生饿莩”合用，可见于宋代应俊《琴堂谕俗编》：“君不见无限朱门生饿殍，几多白屋出朝郎。岂因风水能如此，盖为前人行短长。”855应俊乃宋理宗嘉熙二年（1238）进士，《琴堂谕俗编》是他收集郑玉道《谕俗编》、彭仲刚《谕俗续》，再加以增补而成，大都“采摭经史故事关于伦常日用者，旁证曲喻，以示劝戒，故曰‘谕俗’”856。后世剧作多运用此语，如元杂剧《晋陶母剪发待宾》第四折：“（范云）圣人云：‘公卿生于白屋，将相出于寒门。’信不虚矣。”857元南戏《白兔记》第六出：“（白）咳，自古道：‘草庐隐帝主，白屋出公卿。’”858

（六）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出自第四十五出。钱注和胡释均未出注。按：此语更早可见于唐宣宗李忱《瀑布联句》：“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859陈舜俞《庐山记》收录了这首诗，题目改为《瀑布》，前两句稍有变动。诗云：“穿云透石不辞劳，达地方知出处高。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860陈舜俞（1026—1076），北宋著名诗人，其《庐山记》收录此诗，说明当时已广为流传。

（七）见之不取，思之千里

出自第二十八出。钱注和胡释均未出注。按：此谚语北宋圜悟克勤禅师《碧岩录》卷九出现多次：“见之不取，蹉过了也，已是千里万里。思之千里，悔不慎当初，苍天苍天。”“见之不取，思之千里，正当险处，都不能使。”“见之不取，早是白云万里，更说什么思之千里。”861宋普济《五灯会元》卷十七亦载：“乃举拂子曰：‘且道是金是沙？’良久曰：‘见之不取，思之千里。’”862此语在后世作品中多有运用，如元杂剧《杨氏女杀狗劝夫》第二折：“呀，哥哥靴?里有五锭钞哩。常言道，见物不取，失之千里。”863

（八）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出自第三十四出。钱注和胡释引宋末元初《隐居通议》及元明清戏曲小说《白兔记》《杀狗记》《水浒全传》《儒林外史》《金瓶梅词话》为例。按：此语更早可见于释崇岳《颂古二十五首》：“水急鱼行涩，峰高鸟不栖。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864释崇岳（1132—1202），南宋高僧，自号松源，晚年居临安府灵隐寺，道席盛大，弟子云集，其颂古、偈语广为流传。

（九）相逢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出自第三十七出。钱注和胡释引明代《旧编南九宫谱》《梅花草堂笔谈》及清代《坚瓠集》为例。按：与此语相近的表述，更早可见于南宋谢枋得五言排律《赠道士阮太虚何存斋》：“官人自做官，道人自修道。相逢不下马，各自寻蓬岛。”865宋代禅门要典《从容庵录》“第三十五则洛浦伏膺”条举公案：“洛浦参夹山，不礼拜，当面而立。”其后夹注万松行秀的阐释：“相逢不下马，各自有前程。”866元代剧作多运用此语，如杂剧《包龙图智赚合同文字》“楔子”：“（社长云：）这也不消，在下就告回了。正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867

（十）野花攒地出，村酒透瓶香

出自第四十出。钱注和胡释均未出注。按：将“野花”和“村酒”作为上下句，见于陆游《杂题》：“野花红碧自争春，村酒酸甜也醉人。”868宋代话本小说《错斩崔宁》亦载：“野花偏艳目，村酒醉人多。”869“野花攒地出，村酒透瓶香”整句在山西省繁峙县岩山寺壁画中已出现。据岩山寺金正隆三年（1158）《水陆记碑》碑阴所记“御前承应画匠王逵，同画王遵”可知，画匠王逵为金代“御前承应”。有学者认为，岩山寺壁画的风格，与北宋画院派赵佶、张择端、王希孟诸人相类。结合靖康之难时大量伎艺工匠被金掳走的史实，王逵或为北宋宣和宫廷画院中人，或至少受过该群体的正规教育。870后世作品中多引用这句谚语，如元南戏《幽闺记》第三十一出：“（末）路上野花钻地出，（净）村中美酒透瓶香。”871元杂剧《好酒赵元遇上皇》第一折：“常言道野花攒地出，我则怕村酒透瓶香。”872

（十一）大厦既焚，不可洒之以泪；黄河既决，不可障之以手

出自第四十一出。钱注有释义，未注及出处；胡释未出注。按：此语可见于北周庾信《庾子山集》卷九《拟连珠》：“是以大厦既焚，不可洒之以泪。长河一决，不可障之以手。”873此语流传至宋代，被收录于《文苑英华》和《记纂渊海》中。874《文苑英华》是北宋官修四大部书之一，收录前朝文学作品。《记纂渊海》为南宋潘自牧编撰的类书，辑录古今事件及历代名言。此语在后世文学作品中多被辑录和引用，如李兆洛《骈体文钞》等所载875。

（十二）早知今日成闲管，悔不当初莫用心

出自第四十八出。钱注和胡释解释“闲管”和“用心”，未注及出处。按：“早知今日”可见于唐李颀《缓歌行》：“早知今日读书是，悔作从来任侠非。”876“早知今日”与“悔不当初”合用，可见于北宋刘弇《赠柳秀才三首》其二：“早知今日诗书误，悔不当初学六韬。”877南宋普济《五灯会元》也有相近表述：“早知今日事，悔不慎当初。”878后世剧作多运用此语，如元南戏《幽闺记》第二十五出：“咄！早知今日事如此，何不当初莫用心。”879《荆钗记》第二十四出：“孩儿，早知今日，悔不当初。”880

（十三）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出自第五十一出。钱注和胡释引《事林广记前集》《白兔记》《警世通言》《儒林外史》为例。按：此语更早可见于唐末五代僧人释延寿《宗镜录》卷二十六：“昔人诗云：‘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又云：‘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881至宋代，此语已出现于多种著作中。佛教禅宗《五灯会元》载：“上堂：‘高不在绝顶，富不在福严。乐不在天堂，苦不在地狱。’良久曰：‘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882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卷四注《送高三十五书记十五韵》“人实不易知，更须慎其仪”句曰：“谚云：‘相识遍天下，知心能几人’，故曰‘人不易知’。”883

（十四）打鼓弄琵琶，合着两会家

出自第五十三出。钱注未出注；胡释注释了“会家”，并引元代散曲集《阳春白雪》为例。按：此语上句，更早可见于北宋黄庭坚杂言诗《罗汉南公塔颂》：“以除恼禅，打鼓弄琵琶。”884上、下句合用，北宋圜悟克勤禅师《碧岩录》中出现两次：“真净有颂云：‘打鼓弄琵琶，相逢两会家。’”“愁人莫向愁人说，说向愁人愁杀人。打鼓弄琵琶，相逢两会家。”885南宋普济《五灯会元》卷二十亦载：“泰州光孝寺致远禅师，上堂，举女子出定话，乃曰：‘从来打鼓弄琵琶，须是相逢两会家。佩玉鸣鸾歌舞罢，门前依旧夕阳斜。’”886这句谚语在后世作品中多有运用，如元代王恽《秋涧集》卷七十三“跋党竹溪篆赵黄山文王子端书”条载：“党篆赵文黄华书，正如打鼓弄琵琶，合着两会家也。”887

梁会锡教授曾指出“常用俗谚是《张协状元》言语上的一大特色”888。为了证明《张协状元》写定于元代中期以后，梁先生引用了钱注中对“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的注释“后世戏剧小说中，……成为惯用语。而始见于本戏（按：《张协》）。《荆钗记》十三出、《白兔记》卷下十九出、《杀狗记》十出下场诗均同”后，批评道：“这样的说法是以《张协状元》是南宋作品作为前提。然则，如此众多的俗谚也是从《张协状元》抄来的么？实在难说服。不如说，这批作品时间相差不大，所以，有如此为数可观的俗谚被它们共同采用。”

梁先生的这种说法，是将《张协状元》作为宋代孤立的戏曲作品来评判，亦将南戏作为宋代孤立的表演艺术形态来对待。

据祝允明《猥谈》“予见旧牒，其时有赵闳夫榜禁，颇述名目”和刘一清《钱塘遗事》“至戊辰（1268）、己巳（1269）间，《王焕》戏文盛行于都下”等889，可知南宋中后期已出现数量可观、影响广泛的南戏剧作。《张协状元》的创作时间史料失载，难以确考，钱南扬、孙崇涛、胡雪冈等南戏研究专家认为其乃宋代剧作。890从该剧主题思想、古朴风貌及剧中所反映的该题材竞相改编搬演受欢迎的程度也可以看出，它的出现不可能晚至元代891，当是宋代众多南戏中留存下来的一种。同时，南戏又是宋代众多表演艺术样式中的一种。通过上述十四则谚语的考释，可以看出它们来源非常广泛，涉猎宋、金及前代诸多诗词文集。据统计，该剧所用谚语多达一百五十余条，其中一百三十余条在宋及前代已出现相同或相近表述，这些谚语的来源与上述十四则基本相仿。更为重要的是，这些谚语流传到南宋，已多被作为俗谚收录在《记纂渊海》《琴堂谕俗编》《事林广记》等书籍中，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亦出现在现存宋人佛教禅宗语录或话本中。宋代随着城市经济的发展，市民阶层不断庞大，据《东京梦华录》《都城纪胜》《西湖老人繁胜录》等所载892，两宋时汴梁、杭州等城市说话艺术相当繁盛，说经、讲史、小说、合生、说参请等话本当非常多，现存不足百之一二。宋代以前之俗谚，被吸收进说话、戏剧艺术中，促进了俗谚的进一步传播。宋及前代之诗词文句，被吸收进说话、戏剧艺术后，演变为雅俗共赏、通俗易懂之谚语。文人士大夫之诗词文句为雅言，谚语为常言，它们之间的转化，正如孙锦标所言：“中国文字凡见于书籍中者，有典有则，不杂鄙俚之辞，此学士大夫之雅言也。若常言则《尔雅》、《方言》所辑，皆是流传迄今，口口常言，往往有出于经史子集而习焉不察者。当时引常言入雅言，后人即借雅言为常言也。”893宋代说话、戏剧艺术兴起，艺术家往往“借雅言为常言”，若罗烨《小说开辟》所云：小说家“曰得词，念得诗，说得话，使得砌”，“论才词有欧、苏、黄、陈佳句；说古诗是李、杜、韩、柳篇章”894。南戏与说话虽为不同的艺术形态，但它们共生于当时的文化环境中，且说话艺术为南戏题材之重要来源，这就决定了二者语言的生成机制非常相似。当然，南戏亦可能从同时代其他伎艺中汲取营养。正如刘晓明所云：“杂剧作为一种综合艺术，是建立在与之有亲缘关系的类群基础上的，亦即杂剧是通过对唐宋说唱艺术、俗乐艺伎、剧谈诨话、大曲小唱、戏弄杂伎等亲缘因子的汲取中生长起来的。”895南戏《张协状元》中所用谚语，或直接从诸宫调《状元张叶传》中移植而来896，或从同时代宋金杂剧院本、说话艺术及其他艺术样式或南戏剧作中借鉴而来，或吸收自宋、金及前代诗词文集。这些谚语，或在先秦两汉时已有，或在魏晋南北朝已有，更多出现于唐宋之际文人士大夫笔端。通过对《张协状元》中谚语来自宋、金及前代文学艺术的考索，既对钱注、胡释有所补益，亦可推进该剧语言生成和南戏发生等问题的研究。

（本文原载《中华戏曲》第72辑，文化艺术出版社2024年版，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