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这世上一切微小而珍贵的生命 汤汤 夏天的夜晚，江边的灯下，每一团橘黄的光晕里都飞着无数的虫子。 很多年，我都没有细瞧过那些虫子。 因为不管是什么虫子，它们都只是虫子。它们不停地飞舞，又不停地坠落，灯光里飞得密密麻麻，地上也铺得密密麻麻。 可是那天，有一只却落到了我手臂上，细如发丝的腿勾住了我的肌肤。它将死未死，轻若无物，就这样让我猝不及防地见识了它的美丽。 她美得我不能用虫子来叫唤它。 从前瞥见光晕里一团团飞舞的它们，我总说，哇，好多虫子！此刻我才知道这对于它的美实在不相称和不公平。 它停在我手臂上，一点轻微的痒悸动了我的心脏。它微抬着玲珑而纤小的脑袋，身体细长而柔软，背上一对浅绿的翅膀，轻透如纱，花纹似谜。翅膀下草茎一般的腰身优美地上翘，弯成一道叫人怜爱的弧线，像纤细、精致、柔弱的少女那般美丽轻灵。 我盯着它，它静立着，静立着然后一歪，侧躺在我的胳膊上。起初那细弱的足上还有微小的颤动，几秒后再也不动，静默得如同没有风吹的一朵小花。然而那翅膀还是支着，摆出随时会起飞的模样。 啊，我长到了四十岁，才算第一次真正接近了蜉蝣，虽然我早知道它，虽然夏天散步的时候，我天天都看见了它。要知道这之前我嘴里喊的都是，看，灯光下那么多虫子！ 它小而美丽的身体就这样落到了我心脏里，那是柔软的、轻微的、悠长的疼呀。它在地球上有几亿年的历史，而个体的它往往只有一天的生命。它从水里浮出以后，就不再有吃东西的能力，它只是飞，一直飞到坠落，落到地上，然后无声无息。从古到今，借蜉蝣感叹生命短暂、倏忽而尽的文字太多太多，而我想知道的是，只有一天的生命，和一百天的，一千天的，一万天的，十万天的生命有什么不同？它们能容纳的生命悲喜是否会相差十万八千里？我望着光晕里团团飞舞的它们，一时间泪不能止。 在我真正和蜉蝣相认之后的一天，我坐飞机去参加意大利博洛尼亚书展，飞机上我看到了日落，在天上看日落和在地上完全不同，我感觉到心脏里的那只蜉蝣动了动它美丽轻柔的翅膀。这枚圆而红的太阳啊，它活了多少年，还会活多少年？ 倘若太阳不是麻木的，它会怎么看待只有一天的生命？可怜，可惜还是可叹，或者因为见过太多世间万物，已经毫无新鲜感？倘若太阳和蜉蝣能对上话，它们会说些什么？这个念头让我感动又激动，以至于数日后在回来的飞机上，我已经再也克制不住内心澎湃的浪涌。 一个是只有一天的生命。 一个仿佛永恒。 一个以为洼地就是整个世界。 一个见识过地球和宇宙的庞大。 一个对一切充满新鲜。 一个已经倦怠。 …… …… 倘若蜉蝣能重新激活太阳的好奇和温柔，倘若太阳能让蜉蝣知道更多，知道一天之外的很多天，知道这里之外是无垠，那将会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在飞机上，我写啊，写啊，窗外是一个在云层里滚动的太阳，心脏里飞舞着一只美丽得叫人心碎的蜉蝣。 在太阳眼里，我三万倍漫长于蜉蝣的生命，恰恰是一模一样的短暂和微小吧。 这世上有多少微小而珍贵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