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详情
“更真实的木心”藏在他的笔记和遗作里,在手稿里“重逢木心”,有一些文字你只能在他的孤本里读到!
书名:木心遗稿
著者:木心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书号:9787542676498
出版时间:2022.1
估价:158.00(一套三册)
装帧:软皮精装
纸张:日本古版书纸
尺寸:105mm×152mm×48mm
开本:64开
字数:160千字
页数:1024
◎ 作品看点
纪念木心逝世10周年 ——
《木心遗稿》首次亮相,仅第1版第1刷赠有“木心笔迹珍藏卡”!
★ 陈丹青(木心美术馆馆长)——木心写诗作文不肯标注写作地点,甚至不注年份,迄今我不知他诗集中哪些首是那年写在上海。便是写在上海,也可能如他一贯的旨趣:忽而人在丹麦,忽而去了西班牙……暮年接受纽约人的影像采访时,他终于说出调皮的实话:“艺术家真要隐藏吗——他要你来找他呀!”
木心说,到了成名之日,我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埋没了。
晚年从美国返回故乡乌镇之前,他决定,不入画廊,不进拍卖行,不接待采访,不作讲演,不发表文章,不收礼物,不题字——此七“不”,归国之日的态度也。
木心说,人在历史的位置,也不过是一个床位。
木心先生早就预测到他的读者百分之九十是汗滋滋的年轻人。
《木心遗稿》首次亮相,编辑出版上,如同修补古木器、古建筑一般,一仍其旧,保留月久年深的味道。
软皮精装,开本清雅小巧,内文纸张是日本古版书纸,可顺纹翻阅,封面烫字压凹,锁线装订,真正体现时间之选。
读者拿在手上,有如旅行者躺倒在干草堆上捧读的那种感觉。
◎ 作者简介
木心(1927—2011),本名孙璞,原籍浙江,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1982年定居纽约,晚年归根故里乌镇,被海内外华人视为深解东西方艺术传统的精英和传奇人物。
生前定稿出版有文集13种著作,即散文小说系列6种《哥伦比亚的倒影》《琼美卡随想录》《温莎墓园日记》《即兴判断》《素履之往》《爱默生家的恶客》,诗歌系列6种《西班牙三棵树》《我纷纷的情欲》《诗经演》《巴珑》《伪所罗门书》《云雀叫了一整天》(引发刷屏的小诗《从前慢》即来自《云雀》),包括答问录1种《鱼丽之宴》。逝世后,另有“世界文学史讲座”整理成书《文学回忆录》(即听课学生陈丹青笔记),及作为《文学回忆录》补遗的《木心谈木心》。陈丹青说,《文学回忆录》布满木心始终不渝的名姓,而他如数家珍的文学圣家族,完全不知道怎样持久地影响了这个人。
不止文学。英国BBC制作大型文献纪录片《世界文明》(20世纪以来的公众艺术教育电视片经典),中国部分拟拍摄宋元以降的山水画。这部影片将探讨逾千年的中国山水画之路,摄制组为此来到乌镇的木心美术馆,将画家木心作为BBC千年历程纪录片的“一个开场的故事”,以诠释艺术的力量。
◎ 《木心遗稿》出版说明
在木心目前已出版的所有著作之外,尚有相当数量的笔记簿与散稿,从未面世,估计逾百万字。由于木心通常不注明成稿年份,从内容和字迹推测,小部分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大部分写于九十年代和新世纪,直到他2011年离世。
在纽约的最后十年,木心寓所位于他学生黄秋虹的楼栋中。2006年归来时,这批稿本竟未带回,定居乌镇后,也从未说起。2009年,黄女士将全部稿本装了两大纸箱,邮寄乌镇,交还了木心。
据照应先生的乌镇员工黄帆、代威、杨绍波介绍,木心暮年几乎每天随手写写,稿本常散放于餐室或客厅的桌面,并不归置——其间的插曲是:2010年,木心曾请代威和杨绍波帮忙,在二楼客厅壁炉内烧毁了两三摞手稿散页——2011年11月中旬,木心病危,据代威回忆,10月间他仍在写作。
木心住院期间,黄帆和代威趁看护先生间隙,清理了凌乱的稿本和大量散页,存入陈向宏及时购置的保险箱。2013年底,刘瑞琳偕同三位编辑来到乌镇,将所有稿本分类、编号、拍照。2015年秋,木心美术馆落成,全部遗稿收存档案库。
这批遗稿的内容,宽泛杂多,不分章节,随写随止,殊少完整的篇幅。其中包括人名、账单、书单、目录、信稿,偶尔信手勾画简单的书籍设计,还有他自己的墓园。读者熟悉的俳句、随感、旧体诗、自由诗,约占半数,其余部分,介于杂记、备忘、叙事、忆旧之间,状若自言自语,不同于他已面世的所有作品。
这份遗稿的出版,若干史例可资参照。尼采、卡夫卡、加缪等的遗稿,经亲友整理,最终出版。鲁迅也为亡友整理出版过遗稿,他自己的遗稿又经许广平整理出版——过去数年,我们几度去到乌镇,分批阅读,为遗稿排序,最终委托木心暮年的青年朋友匡文承担录入工作,自2017年迄今,历时近五年,完成八十余万字。
今年,是木心逝世十周年,第一批木心遗稿终于能交到读者面前。兹就出版事项说明如下:
1.本丛书定名《木心遗稿》,目前出版第一辑共三册,今后每年出版若干册。
2.每册合并了三本至四本的笔记簿内容,并于封面标注数字排序。
3.每册保持笔记簿的原文顺序,仅根据文意作了排版分隔。
4. 遗稿中少量已出版的内容、前后重复的短句,不再收入。
5. 遗稿中的部分译名,遵从木心原稿,一仍其旧。
6. 遗稿中存在的阙疑,页码下端附编者注,相关符号是如下几种:
( )作者付之阙如。
[ ] 编者补充的文字。
【 】漫漶难辨的文字。
为完好留存木心遗稿,黄秋虹女士、陈向宏先生、黄帆女士、代威先生、匡文先生、杨绍波先生,展现了可敬的淳厚与良知,在此谨表谢忱。
木心作品编辑部
◎ 目录
【出版说明】
【第一册】
稿本1
稿本2
稿本3
稿本4
【第二册】
稿本5
稿本6
稿本7
【第三册】
稿本8
稿本9
稿本10
◎ 木心金句
全球性的文艺复兴,大家都绝望——就有希望了。大家都不绝不望,那才是整个绝望。
我们小时候吃东西,认为红烧是浪漫主义,清蒸是古典主义,油炸是现代派,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对的。
男人当然有性饥饿,而梵高苦的是爱饥饿。
又是一个值得不相信的诺言。
读莎士比亚书,人性,人性,真有人性这样的东西。
是的,爱因斯坦先生,真理并非不可能,爱情才是不可能。
肉体都是诚实的,所以心灵只好虚伪。
化妆,在自己的脸上画了一张别人的脸。
我怕肉麻,可是不麻就没有肉了。
卖五香豆的人交运,就是五香豆卖得比平时多。
牧童老了,牛何以堪。
笑,是人权,可后来“笑”只是人权的剩余价值。
笑已死亡。
艺术,艺术是黄钟大吕的悄悄话。寂静,是艺术的归宿。
意大利街上的雕像什么也不穿,意大利是时装国。
为什么唐宋人生活得更美丽有诗意呢,因为都不买家用电器。
古典世界名著,都不用电脑写作的。
本来古代也确实并不好,而比之现代,那是情愿生在古代,窝囊得简单些。
思想犹麦粒,文学成面粉。
道可道,不足道,名可名,不欲名。
诸葛孔明的《出师表》,感动无数的读者,就是没能感动阿斗。
餐室的墙上挂一张自己的照片——天天见面呀,烦透了。
我喜欢冷冷清清地好一番热闹。
没订约,还是希望你别毁约。
艺术没有抱歉,艺术没有原谅。
文学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救出自己。书法更险,是一笔一笔地救出自己。
后悔不能赎前心,所以我说幸福是一笔一笔的。
小失败,有目共睹;大失败,还以为是成功了。
美国的实用主义,俨然是一种动物哲学。
在美国二十余年,喝过两次可口可乐。
多用幽默感,少用正义感,此最低纲领,亦最高纲领。
情报送到敌人那里去,也是常有的。
论性感,是思想最性感。
尼采伤在:尼采太尼采了。
相敬如冰,或相敬如兵,兵马俑的兵。
我很忙,没有空来自杀。
对世界绝望不等于不吃牛排。
个人皆匆忙,历史有的是时间。
我的墓志铭——
之一:这里埋葬着一个慈悲而毒辣的人。
之二:缪斯啊,你也该休息了吧。
有一种人是绝顶聪明,还有一种人是灭顶聪明。
你想知道魔术吗,最好不要知道,因为爱情也是这样。
譬如“酒量”,逾量就受不了,“爱”亦有大小,爱量小的,你以为他变心,其实是到头了,他只有这么点点爱。
上帝塑完亚当的下肢,说,可以穿牛仔裤。
“我爱你”是情话,就怕后来变成笑话,甚至脏话。
他是一个含泪而不落泪的男孩。
负心是真的,这不奇,奇的是负心之前的真心。
十八、十九世纪的人好像个个都是爱情至上主义者。
“有人说你冰雪聪明。”
“什么叫冰雪聪明?”他问。
吻是诗的,肌肤熨帖是诗的。
絮语是诗的,抚弄是诗的,其他都不过是散文了。
而交媾,交媾是论文,交媾与论文一样无不以失败告终。
当你一吻再吻强吻吞吻吸吻吮吻,使我喘不过气来时,我的疑虑一层层消散,开始信任你了。
冰清玉洁的爱的绝望者每每流于纵欲无度。
爱,这怎么行呢,我是个怀疑主义者。
蚕作茧自缚,西人作逻辑自缚。其哲学,茧也。
他幼稚到以为自己成熟了。
◎ 精彩段落
有信仰,就是有局限,就是不自然。
作为人,作为思想家,那么如果有信仰,就不是好汉。
陶潜没有脱俗的一点是自炫祖族门庭,这,屈原、尼采、萧邦都免不了这种虚荣。其实,以陶潜为例,陶姓的前人后人有谁比得上陶潜的伟大呢。
任何艺术家(思想家)到头来总归是“俯仰终宇宙”(“宇宙”根本不睬你),而所谓“不乐复何如”呢,亦即是“不悲复何如”。“乐”与“悲”,在文学审美上宁取“乐”字好。其实陶潜是知道自己碰壁,碰一鼻子宇宙灰。饮酒是什么呢,饮酒是玩弄自己肉体上的感觉。酒入口经喉而落胃,然后从头脑心脏脉络筋骨皮肉中把酒的作用反应出来,这样做会得到快感。快感强了,足可以对抗宇宙的虚无(由性器官所造成的强烈快感,又是另类对抗“虚无”的效验)。嗜酒(纵欲)是“人”所能享受生命的最巧妙的招数了,但是“人”用这种方法手段来对抗宇宙的大虚无,对于“宇宙”,真是“小意思”,小到根本没有意思——陶潜的伟大,还在于他是一个无神者,他有足够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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逻辑学就是锻炼出一身壮丽的肌肉,修辞学就是找一个优美的姿势站在那里——希腊雕像便是这个意思,希腊便是这个意思。完美的身体,站上千年万年也不疲倦的姿势。好多西方的思想家(艺术家)肌肉是发达的,姿势却很难看,站在那里很难看,好像是叫人看其难看,而好多东方的(中国的)思想家艺术家或太瘦,或太肥,姿势是很好,很别致,但触目不免有所惊心的是何其之瘦,或何其之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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骈俪、引典,使汉文臻于极度的精致典雅,但成了另外一种俗,乃至俗不可耐,沦落为“大文艺腔”。幸亏白话文取代了文言文。白话而要骈俪,没门。故典呢,国典、洋典也继续流行,可以不理它——总之汉文还算死里逃生,只是逃出来的一大群中没有几个像话的。汉文的成就是烟波浩瀚的,骈俪引典仅一小患而已。今文(白话文)要写得好,几乎一定要具备古典文学的底子。即使翻译外国文,亦必得古文好,意思是要懂文学,那么先要从母语的文学懂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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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茶若不含一点点苦味,总感有所欠负。某某人,像绿茶了,清明,器识俊爽,但缺那么神智,一点点烈——还没有正式开始交往,已懒怠下来了。我追慕健全鲜活的生活上的烈士。嵇康过头了,不好。陶潜太老实,苦死。韩愈,有时候像中学教师、班主任。不多想了,我喜欢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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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的伟大,是一种无言的伟大,抵挡住百般亵渎咒诅,保护着随之而伟大的艺术家。博物馆、音乐厅、画廊、教堂,都安静如死。死,保存着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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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布、木头、石头、乐器,都是死的,是这些死的物质物体物件保存着人的哀恸的心,乃至智慧、情操、喜怒哀乐、诗和箴言、天大的隐私、地大的欲望——是死的东西保存了活的意志和封疆。上帝把地球恩惠了人类,孩子们,你们要爱惜啊。爱惜你的邻人,因为你也便是他的邻人。邻人即天堂。我们原先进的是地狱的前门,地狱已经走完。站在地狱的后门口,望见的是满天的星星,每一颗都在恭候你,向你问好,并且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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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多芬的音乐,有好些是难听的,后来我谅解了(不是理解,确是谅解)。那是他的哲思、哲理,他是差一步就改道为哲学家的人(所幸如此,是我等之福)。他难免要发作其智力的推理运作,于是写下这些听起来不悦耳不贴心的篇章。萧邦就没有这种顾虑牵挂,所以全部好听,所以萧邦是诗人。贝多芬的某些作品是论文,我知道了,也就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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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最爱的是热情和荣耀吗,不,这是一个秘密:年轻人认为热情和荣耀是唾手可得的,期在必至的,年轻人最要的是承认、赞赏,没有比受人承认和赞赏更使年轻人惊心动魄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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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论画品分神品、逸品、妙品、能品,就是这个意思。神品几乎是纯灵,逸品是指有灵气,妙品在于技巧,带一点灵气,能品是纯为技巧功夫,已经俗了。
我感到奇怪、高兴、慰安的是,西方人竟有爱灵之心,接受灵的襟怀。他们回念起意大利文艺复兴(他们只能想到文艺复兴),西方人受后现代主义折腾得忘了自己有多少人文遗产。他们应该意识到目前的贫困,而他们原是多么富有啊。中国从来没有“文艺复兴”,中国最可贵的“魏晋风度”(总的一个风度),魏晋并没有产生大艺术家大思想家,只是一群高人合成了一个“风度”,没有宗主,没有首领,但言谈行为构成极高的大境界、大比赛,完全可以媲雅典学院,而魏晋风度的精神是一直不死。鲁迅不是魏晋系统中人,思想、文章、生活都与魏晋风度无涉,他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不三不四,出言轻薄。我们作为后人、后来者,对于古人,万不可占居高临下的架子,好像古人都是傻瓜,活该遭今人嘲谑。鲁迅的这篇演讲稿,大大地有失忠厚之心。嵇康以死殉道,阮籍以不死殉道,都做到“竭尽所能”,此之为“厚”,而鲁迅则“薄”了。鲁迅应该是、可以是“厚”的,故为之太息。如果当时我在旁,我会说:“周先生,这篇讲稿可以不用,要么另写一篇。”我想他会同意我的谏议的。盖厚薄亦一念之差耳,鲁迅性格的厚的一面亦多次昭显于他的作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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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比中国式的成功,我愿比法兰西式的永久。
你们有满满的信心,我只剩藕丝般的耐心。
你们打知名度,我抱住无名度。
你们搞炒作,我睡西班牙式的午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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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征主义是假嗓子,逼尖了喉咙唱,毕竟不能直通天庭。
写现代诗而不经历过一番象征主义的折腾,那么你再现代也是大老粗、小市民。象征主义是最管用的淬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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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钟》
“咕咕钟”的起源,也许是荷兰,总之是在北欧吧。款式之繁多,几乎可说一钟一个样。相同的是以木材为主,故归起类是木雕的手工艺品。在小户人家,它就是一屋之精萃,全家都敬重它,信从它的报时,品赏它的韶美。这件作品的主题是在于钟面的上端必有扇小窗,每隔一小时,小门乍开,探出一只小鸟,咕咕咕咕叫,接着钟声镗然,毕,小鸟退进,门阖——这段情况似乎很严重,又很俏皮,人人都觉得美妙,可亲可爱。听说,从前家宅如果发生火灾,第一要抢出咕咕钟。现代人则先救照片,因为其他物件都可由保险公司赔偿,证件亦可申请补发,唯一家人的照片是无法补回来的。咕咕钟多半是世代相传的,寄托着多少休戚与共的记忆,所以当我第一次听说欧洲人爱咕咕钟而奉为一家之圣物,我更珍视,也更心折于欧洲人的习尚和情操,真要在好字上再加个好。
钟座,或说钟体的木雕,就看出制作者的匠心来了。有取舞蹈的人形,有取屋舍,有取花果、松鼠、小鸟、鱼、贝壳,情调趣味全是中世纪风的。这正是最佳选择,太古气,不亲切,时髦了,就媚俗,唯中世纪手工业时代的气氛,最宜成全咕咕钟的风貌,仿佛时间也变得慢了,懒洋洋了。所以,评价咕咕钟,第一要着眼于有没有静气,中世纪的味儿足不足;再则木雕的构成,要繁,繁缛感,如果简单朴素,那还算什么咕咕钟。而难就难在这种繁,不是华丽精巧,倒是很土气的,像一个朴讷的乡下少年说情话,说来说去几句话,但听起来却很丰富。中世纪的繁缛出于内心的厚道的表述,而非假惺惺的卖弄,他们突然简练起来是不讲情面的,所以我对中世纪总是小心翼翼,别惹怒老实人。
小时候读童话神话,稍长,那就读英国德国法国的小说,很容易在插图中见及咕咕钟,但生在中国的孩子,要得到英国钟、瑞士钟还可希望,要拥有一只旧的北欧的咕咕钟,那就欲哭无泪,此生绝对是没有希望的,所以在电影上倏然见到咕咕钟,心为之惊,魄为之动,可惜一瞬即逝,因为影片的制作绝对想不到有人不要看绅士淑女,而要看一只破旧的钟。
到了西方,我已记不得童年的“咕咕钟情结”。偶然见到这类钟,貌不合,神大离,大抵是旅游商品在第三世界成批生产的,简直是对中世纪的一种亵渎。在我的诗集里,多次咏叹那个“黑暗的中世纪”,但那时的生活中还有一带一片的薄明。宗教是疯狂了,贵族是糜烂了,但芸芸庶民是正直的,互爱互助的,人的元气不伤不 ,情是情,爱是爱,举目有亲。但文艺复兴是一场梦,不是历史的规律,历史的规律倒是“永远不会再有文艺复兴了”。逛旧货摊是我在西方生活的最大幸乐。记得初到纽约,入苏荷区,满目白种的艺术家,准艺术家和艺术迷,个个旧衫旧裤旧鞋,背个包提个袋也敝败不堪,这个气派可是大,压得我新来的黄种人无地自容。衣履备戴要弄得这样旧,是多么多么的难呀,而配在一起是多么多么的雅逸自在,一动一定,句句是诗,破旧而不脏,不褴褛过时而新意迭出。我心想,比打扮,我输到了爪哇国;比画,我将一跃而在你们之上。但想归想,脚步却加快,逃离苏荷区。一个人的自尊心难免要受伤,但不能受到这种程度。不过,是需要这样子的见见世面,而且古人十年磨一剑,今我十年磨一裤,后来再去苏荷,混身旧气,而且是全球闻名的“素描中心”主任邀我,与法国维克多·雨果同时举行展览,妙在两者都是画家兼作家,我看了场地,嫌小,不愿意——这有什么好吹的呢,不吹。我要说的是“自取其辱”的故事。当时的那种自卑感真叫铭心刻骨。情结属实就不叫吹,是唱。
衣服要买二手货,放出眼光来,自己动手改制。身体要锻炼好,发式要应时更换,神态表情要懒洋洋,问心无愧的样子,其实谁的心里都是有愧的——我懂旧,喜旧,太阳月亮都是旧的。
所谓旧,是指历史感、时光感、人文感、生存感,多感混合便是一种悲情,华严而沉痛,使我静,使我恋念生命的可爱,应该敬重生命的一体性。他人即地狱么,他人即天堂,我终于买得了一只咕咕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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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之灯》
旅游业的浪潮淘尽了欧陆的旧货市场的精品珍物,我反而在美国的小摊上幸遇一见倾心的欧罗巴手工艺品,乃至大件的橱柜家具,当然是买回来了。当初那些移民随身带小件渡海是可能的,大件呢,难道也可以集装大箱托运吗,运费不是会高于买新货吗。也许他们随身带的是制作工艺的技巧和私人工具,到了新大陆,觅合意的材料,快乐地施展各种才能,在缅怀老家欧陆的心情中做出一件又一件的“小小欧罗巴”。我在小摊上小店里浏览所及,感染到它们的乡愁,推己及物,我这个人可不是这样飘流出来了么,不是也企望得到美国的公众的赏识么。二十年,前十年为了生活,做种种的工,到了有一天,我忽然对我的年青朋友说,假如有人问:“你在外国过得怎么样?”你说:“也不怎么样,星期一到星期五是上班上学的,假日有时候逛逛旧货摊买几件中意的古董……”这样,你的亲友就知道你已经相当有出息了,一个飘流者能有余暇财力买古董,无疑是功成名就了。即使是小功小名,至少是绿卡在手,衣食无忧,脚跟站稳,前途光明。这样,十年过去,意思是十年前是玩不起古董的,十年后的所谓古董也不是真“古”,大致是一百年为距离吧,而且一概是“洋”物。中国古董,我从小见得多。身在外国,我矢志不玩中国古董,伤心,伤透了,见物思人,见物思国、思民族,还是眼不见为净。是故我的美国的住处,没有一件中国文物或家具,也不取美国的现代布置。知我者,当会明了我对时尚的不齿,不知我者,由他去怎么想。
我常会独对一件手工艺品,设想制作者的为人,例如那盏台灯(我在柯尼爱仑滨海的市场买的),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孤独者的灯。手工不很精密,但他要灯座也发光,意思是主灯是实用的,作用是照明,而辅灯是装饰的,陪伴着他。可见制灯的人虽然是孤独以自处,还是希望有一点温馨,既然人情冷漠,那就以灯代人,灯无语而有光,光也是一种语言——这灯的开关可以调节为单开上灯,两灯并开,单开下灯。一个孤寂的人,在四顾无人的夜晚,捻指之劳可以取决他要什么而果然就是什么,这是他最低的权力意志。实现这个动作,是他孤苦的生涯中的一种快乐,而且灯是他做的。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而灯是人创造的,但这制灯人不是个设计家,座子的小扉用了透明的玻璃,这就见得里面的灯光型的小灯泡,那是失败的,触自有烦乱之感。我用一方淡赭红的粗质纱平挂在玻璃后面,灯泡不见了,只留一种明度,赭红的,似夕照非夕阳,想说的话终于说出来了——当这灯还是制作者的私用物品时,我为他增添这一设计,他会高兴,叫好,那我是非常乐意的。所以每次我为灯掸尘或拭抹时,总是淡淡地追思那个制灯的人,引以为朋友。两个孤独的移民共用这一盏灯,不,一个欧洲的男人做了一盏灯,留给了一个亚洲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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