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的尴尬人生

——自序

《文姜传》是“春秋名姝”系列中的第三部。第一部《公子桃花》出版时，请了朱秀海老师写序，第二部《夏姬传》出版时请了胡平老师写序，而《文姜传》却没有请人写序的念想，直到收到校稿，我觉得还缺点什么——序或者跋之类的。

应该写点什么呢？

关于文姜（文为谥号，姜为姓，名青鸾），我突然想起一个词，就是“尴尬”，这对文姜来说，似乎再贴切不过了。

文姜是春秋早期的女公子，她的父亲齐僖公是春秋早期的三小霸之一，身世算是显赫尊贵，然而她的一生却写满了尴尬。

春秋时期通常是从公元前770年平王东迁算起，至公元前476年秦商鞅变法算止。说起春秋，“五霸”是标志性的符号。春秋五霸，驰骋中原，霸气十足，而五霸之前的三小霸，似乎并不为大众所知。那个时候，诸侯称霸之心还处于“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状态。春秋三小霸，除了文姜之父齐僖公，其余两位是楚武王与郑庄公。楚国地处荆蛮，与中原交集甚少，所以大家不太熟悉。而郑庄公相对楚武王来说，大家似乎了解的更多一些。郑庄公的祖父郑桓公随周幽王赴难，这位勤王有功的郑桓公，是周宣王庶弟，周幽王的叔叔，王室公卿。平王东迁之后，郑桓公之子郑武公受封，亦为王室公卿。郑武公薨殁，儿子郑庄公继位，亦被录为王室公卿。郑庄公的母亲——郑武公夫人，是周平王的姨母，申国女公子。这位女公子，性情古怪。她讨厌大儿子郑庄公，喜欢小儿子共叔段，多次建议郑武公废长立幼。好在郑武公睿智清明，没有听信她言。郑庄王继位之后，她便怂恿小儿子共叔段作乱。郑庄公察觉到母亲和弟弟的阴谋，不敢离开郑国。那么，问题就来了，周王的公卿不去朝王，周王肯定有意见。由此，郑国和周王室出现了裂痕。郑庄公与周王室闹翻之后，内心也是惴惴不安，便向诸侯国寻找同盟。而地处边远的齐国，经历了多年的内乱，自齐庄公购时才逐渐安定崛起，到庄公购的儿子齐僖公在位时，已经非常强大了。于是，这两位雄心勃勃的君主，不谋而合，强强联手，都成为春秋早期的小霸主。春秋时期，诸侯联合有两大途径：会盟和联姻。如此，便自然而然地出现了郑、齐两国的联姻。

正是这政治联姻，导致文姜的人生旅途中，出现第一桩尴尬之事。

公元前720年（鲁隐公二年），文姜九岁，发生了一件大事——郑、齐两国“石门会盟”。会盟时郑庄公带着郑太子忽，齐僖公带着齐太子诸儿和女公子青鸾（文姜）。此次，是郑太子忽与齐僖公女公子青鸾的初相见。

齐国女公子的美貌，为列国传颂。然而，“石门会盟”时，公子青鸾（文姜）年龄尚小，且是男扮女装，并未引起郑太子忽的注意，为她的尴尬人生埋下了伏笔。而齐僖公见到郑太子忽，心生欢喜，便主动提出要把女儿嫁给郑太子忽。郑庄公很高兴，却说回去要与太子商量一下。根据当时的情况，郑庄公完全可以答应，而不和太子忽商议，因为国君有权力决定太子的婚姻。不知为何，英明一世的郑庄公，要说出“商量”二字。“商量”二字一出，事态便出现了逆转。郑太子忽竟然拒绝，这在春秋时期，也是极为少见的。由于当时文姜不到谈婚论嫁的年纪，所以太子忽拒婚齐僖公也未放在心上，只想郑太子尚且年少，到时候自然会来请婚。

后来，齐国遭遇北戎侵扰，齐国向盟友郑国请求支援，郑庄公便派太子忽去帮齐国抗击北戎，两国联军取得胜利。齐僖公大喜，再次提出要将青鸾（文姜）嫁给太子忽。郑太子忽很坚决地拒绝，说郑国是个小国，他高攀不起。郑国的大臣高渠弥劝他，齐国大臣也劝他，可他依然决绝。在当时，联姻是扩大政治势力最有效最常见的方式，很多太子求之不得，而郑太子忽竟然拒绝，实在不可思议。后来郑国内乱，郑忽死于非命，这也许就是拒婚齐文姜的后果。倘若他真与齐国联姻，就不会失国身亡。可是，历史没有倘若。

一位女公子，两次遭人拒婚，实在是尴尬，这在史册记载的众多事件中也是不多见的。

文姜的尴尬还在继续。

尽管郑太子忽拒娶文姜两次，文姜却非常喜欢太子忽，郑太子忽的拒婚对文姜打击很大，她竟然一病不起。在养病期间，她竟然和哥哥齐太子诸儿有了暧昧。被父亲发现后，齐太子诸儿被禁止出入后宫探视青鸾。

文姜更大的尴尬还在后头。

最终，文姜嫁给了鲁桓公允，在鲁国可谓独宠后宫。十几年间，她并未与哥哥太子诸儿见过面，而齐太子诸儿也已继位为君，史称齐襄公。齐国与鲁国的关系非常微妙，不能赘述。齐襄公为了称霸，遣使朝王，要与周王室联姻。周王应许，下令鲁桓公做媒，因此鲁桓公要到齐国去转达周王的旨意。文姜自出嫁还没有回国归宁，想要一起去齐国，这也不是过分之请。而鲁大夫申繻却力谏鲁桓公：“女有家，男有室，无相渎也，谓之有礼。易此，必败。”鲁桓公宠爱夫人文姜，岂能听从申繻之谏，不过归宁而已，有那么严重吗？于是，携文姜一起往齐。

然而，事情不幸被申繻言中，鲁桓公此行有去无还。其因是文姜归宁，与哥哥私情迸发，被鲁桓公发现，鲁桓公对文姜责骂不休。齐襄公一怒之下，竟把鲁桓公杀了。

文姜陷入人生最大的尴尬之中，她与夫君一起朝齐，不料夫君因她死于齐国。她该如何面对儿子，面对鲁国臣民？非为当事之人，哪能体会文姜之苦？她自觉无颜回鲁，只好逊在齐国。

国不能一日无君，鲁桓公死后，太子同继位。文姜身为国母，不能一直住在仇国。鲁国遣使来齐奉迎，她不得已回到鲁国。但是，文姜依然觉得无颜回到鲁城曲阜，只好住在齐、鲁交界的祝丘。直到后来，儿子多次奉请，才回到曲阜。

文姜不但生前遭遇很多尴尬，死后也面临很多尴尬。

齐国后世似乎并不太愿意提起文姜。我往临淄走访时，齐文化研究中心的一位同仁开玩笑说：“如果写无盐娘娘（齐宣王夫人），我们这里的领导都会很高兴，而且还会大力支持，写文姜就说不准了。”而后，我到了曲阜，曲阜竟然没有多少人知道文姜这个人，包括一些文化学者，都说不太了解。这就出现了作者的尴尬，写一位当地人都不愿提起的人物，确实有些吃力不讨好。

很多人可能会问，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写文姜？因为，文姜的生平贯穿了春秋早期，而以她为叙述主体展示齐、鲁文化的不同，也是非常有意思的。此外，历史就是历史，已经过往，符合不符合当下的价值标准与评判，它都存在。而且，我觉得历史与当下，如同昨天与今天，自有它自己的运转轨道。

然而，文姜除了尴尬之外，她也是幸运的。齐国是一个尊重女性的国家，她的婚姻她可以做主，因为她喜欢太子忽，所以父亲便向郑国请婚。尽管，遭拒是料所不及的。

文姜的幸运，还有父亲对她的溺爱。她出嫁时，父亲亲自把她送到鲁国。为此，齐僖公饱受世人病垢。因为在那时女儿出嫁，即便女儿嫁给周王，也只能有上卿送嫁。母亲送嫁只能到闺门。兄弟送嫁才到阙门。而齐僖公，竟然把女儿送到鲁国。可见齐僖公对文姜溺爱的程度。

文姜的幸运，还在于她嫁给了一个对自己爱护有加的人。她嫁到鲁国后深受鲁候恩宠，儿子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鲁桓公死后，文姜儿子太子同继位为君，就是赫赫有名的鲁庄公。

也因此，文姜身份十分尊贵，她是齐国女公子、鲁国君夫人、鲁国国君之母，还是齐襄公、齐桓公之妹。

文姜在《春秋左氏传》中出现多次，大部分是记载她去齐国，还有筥国，这些记载都是经文，而且基本无传。《春秋左氏传》经文记载：鲁庄公二年、四年、五年、七年（春、冬），文姜与齐襄公见面；鲁庄公十五年文姜再次去齐，与齐桓公见面；鲁庄公十九年、二十年文姜到筥国。众所周知，鲁国是一个重礼的国家，而《春秋左氏传》是鲁国的编年史，记载的都是国家大事，或者国与国之间的大事。又为何不厌其烦地记载国君遗孀的活动？如果仅仅是记载她与齐襄公的私情，那么齐襄公死后，齐桓公在位时，她又为何去了齐国？所以，本人度量，她去齐国，一定与国家事务有关。由此可见文姜作为君夫人，或者国君之母，是有参政的。虽然她给鲁国带来了奇耻大辱，但她对鲁国的贡献还是卓越的，得到了鲁国认可。

文姜的名号，“文”为谥号，“姜”为姓。《春秋左氏传》中记载在文姜死前，一直被称为夫人姜氏，直到她去世，才出现“葬我小君文姜”，小君是对君夫人的称谓，所以可以断定“文”是她的谥号，而后世史料中，记载文姜都是以“文姜”的名号出现。

文姜应该是历史上第一位有谥号的女子。“文”是美谥，但是文姜做出了为人诟病的丑事，为何还会有“文”字谥号？最主要的原因，可能就是她的儿子鲁庄公，在鲁国是非常有威望的国君，母凭子贵。

文姜作为齐国女公子，鲁国君夫人，在她身上体现了齐文化与鲁文化的融合。齐国与鲁国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两个国家，无论是治国理念，还是地域风俗，都是截然不同的，这也造就了两个种完全不同的文化。鲁国治国理念是“尊尊亲亲”，而齐国是“简礼就俗”。鲁国的始封君虽然是周公旦，但周公旦并未就国，治国的是他儿子伯禽。伯禽就国后，用了三年才安定国家，而后向周公述政。而齐国的太公望，用了三个月便安定住了国家，随后便向周公述政。《淮南子·齐俗训》中有一段周公旦与齐太公望的精彩对话，太公问周公： “何以治鲁？”周公曰：“尊尊亲亲。”太公曰：“鲁从此弱矣。”周公曰：“何以治齐？”太公曰：“举贤而尚功。”周公曰：“后世必有劫杀之君。”两位始封君都看穿了对方，可谓圣明，然而却也都无法控制身后之事。

作为齐国公子，文姜身受齐文化的熏陶，而嫁到鲁国之后，又受鲁文化的熏染。她把齐国的治国理念，揉进鲁国政治之中。因而，鲁国在桓公、庄公时期，国力最为鼎盛。她多次往来齐鲁，为两国的稳定周旋调停，使鲁国几十年没有大的动荡和战争。包括她晚年两次至筥，也都是为鲁国的稳定而出使。所以，她对鲁国的贡献是不能抹灭的，这就是为什么她会有一个“文”字的谥号。

文姜的一生，充满了诸多传奇：挑战世俗的故事；无颜面对的尴尬；上天厚爱的幸运；后世不屑的唾骂；超越当世的认可……文姜，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