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Preface 艾尔弗雷德·诺思·怀特海( Alfred North Whitehead)的后期哲学,大概属于 20世纪最不被人们理解和欣赏的著作之列。尽管在新兴的环境伦理学领域,怀特海的自然哲学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复兴,但在形而上学及一般哲学领域,他的著作所具有的更广泛的革命性意义却在很大程度上被忽略了。部分由于所讨论材料上的困难,但主要问题与怀特海很多主张的新颖性相关。新的观念常常需要新的语言用法,而这一点在怀特海的全部著作中比比皆是。例如,《过程与实在》就是一部在难度上可与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相媲美的著作。无 论是难度极大的材料,还是新颖的思维方式,都需要给予持 久的注意。正是把不懈的努力和新颖的思想结合起来的苛求,才使得这本书如此难以理解,从而如此少地被人问津。然而,除此之外,怀特海的著作所具有的时而简练、时而复杂的文风,也常常使人们集中于那些简约的、可引述的陈述,而忽略其观点中更难以理解和更具挑战性的方面。我之所以说这些,只是为了提请读者注意解读怀特海的困难所在。 在他的时代,无论作为数学家,还是作为哲学家,怀特海(1861—1947)都享有盛誉。作为数学家,他的《泛代数论》( 1898)使他被选入皇家学会,而他与罗素(他的学生)合写的著作《数学原理》( 1910—1913)则被公认为近代符号逻辑领域第一部奠基之作。怀特海出版了在科学哲学领域有广泛影响的两部早期著作—《自然知识原理研究》(1919)和《自然的概念》( 1920)。在《相对性原理》中,他甚至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提出了一个形式化的替代品,因为他批评相对论武断地把光速规定为一种“不变性质”或物理恒量,从而避开了普遍相对性。怀特海的两部小书 —《符号论》(1928)和《理性的功能》( 1929),则提供了他对语言理论和理性本质的重要看法。然而,他部头更大且更为重要的形而上学著作《科学与近代世界》( 1926)、《过程与实在》(1929)和《观念的冒险》( 1933),让我们看到了最富创造性、挑战性和彻底性的怀特海。在这三部著作中,《过程 与实在》被认为是怀特海的最重要著作,因为它对他的形而 上学体系作出了最成熟、最详细和最严格的总结。但怀特海本人把这三部著作视为一个包含各种观点、相互依赖和结构松散的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都力图要表达理解事物性质的某种方式,要指出那种方式是如何通过对人类经验种种变化的研究从而得到阐释的。每本著作都可分开来读,但是它们之间则是相互补充、相互生发的。 ”(AI,p.vii。另见《观念的冒险》,贵州人民出版社 2000年版,第1页) 虽然在影响上不如其更著名的三部著作,但也许具有同样重要性的是《思想方式》( 1938)和《科学与哲学文集》(1947)。在后一部著作中,“不朽”“意义分析”和“数学与善”都具有特别的重要性。在这些后期著作中,我们看到了最具反思色彩的怀特海。他所提出的观点,尽管看起来不如其早期著作明晰和准确,但却更富于洞察力、暗示性分析和想象的创造。 对怀特海思想的影响来自多方面。他通晓古典思想,曾宣称全部哲学史都不过是柏拉图的注脚;他的历史知识十分广泛,在《观念的冒险》及其他类似著作中,他利用这一知识来说明他的一些较为重要的哲学主张(如,历史是由残酷的事实和理想的诱惑这双重力量驱动的);他非常熟悉理论物理学,对牛顿和笛卡尔机械论宇宙观(及其思想学派所引发的认识论问题)的批判,构成了他自己形而上学体系发展的主要土壤。在《过程与实在》一开篇,他就把该书描述为“对从笛卡尔肇始到休谟告终的那个哲学思想阶段的再现”,并提出了该书所要采取的一般方向和基调。(PR,p.xi) 然而,我们发现,也许是康德的著作对怀特海的思想产生了最为强烈的影响,因为怀特海的全部形而上学体系最终都是根据康德的构造观念—诉诸一个自我组织、自我整理的原理—建构起来的。怀特海自己提到,在其学术生涯的早期,其兴趣广泛的收藏就已经包括了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他在这本书上用功颇深,有些段落已牢记在心。罗素在其《自传》中也提到,怀特海“总是偏爱康德”,而他本人则对康德“充满了敌意”。 ①事实上,正是他的形而上学诉诸康德的构造原理,怀特海的著作才非常明显地与罗素更严格的分析方法分道扬镳。怀特海曾经这样提到他与罗素的区别:
“你认为世界就是晴天正午时分看上去的那个样子,而我认为世界是清晨人们刚从睡梦中醒来时看上去的那个样子。” 罗素后来在致友人的一封信(1958年)中反驳道:
“另外一种表达怀特海和我之间区别的方法是:他认为世界像一个果冻,而我认为它像一堆子弹。二者都不是一种深思熟虑的意见,而只是一幅想象的图画。他晚年的哲学基本上是柏格森哲学。”② 柏格森的确是怀特海思想的另一个主要影响来源。柏格森的《创造的进化》连同其对时间、创造和绵延 —通过直观加以把握的一种连续的、自我展开的创造性进展 —的强调,对怀特海的著作产生了持久的影响。正如我们将看到的那样,怀特海“现实事态”的形而上学 —实存本身的建构性自我组织的“条件”,实际上就是柏格森绵延原理的“原子化”:把柏格森连续的创造过程个体化为可分析的、自我组织的部分。 正如人们预料的那样,最初作为数学家接受训练的怀特海,在发展和推进其形而上学的研究过程中,极大地利用了若干核心性数学原理。 ③然而,尽管他在发展其形而上学体系过程中的确利用了数学(和其他不同的经验样式),怀特海试图为他所利用的数学(和其他)要素提供哲学解释,以便证明这种借用的正当性。既利用大量资源,同时又试图为他所利用的资源提供哲学说明,这种双重努力是怀特海形而上学方法的一部分。 对怀特海思想产生重要影响的其他来源包括 F.H.布拉德雷对情感的解释,摩尔根的突创哲学,亚历山大的空间、时间和神,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以及皮尔士的形而上学实用主义(虽然影响的程度尚不清楚)。 可以预料,怀特海在其他学者的著作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除了他们之间的不同之外,罗素深受怀特海的影响,并在不同场合公开承认这种影响。和罗素一样,凯恩斯也是怀特海的学生,他的《概率论》受到了怀特海著作的强烈影响。蒯因也曾师从怀特海,尽管他本人对怀特海影响的评价不够明确,但蒯因关于意义的整体主义方法似乎不可能未受到怀特海的影响,因为后者已经具有对于意义的高度发达的整体主义解释,后者的宇宙论和一般形而上学在本质上也是整体主义的。 怀特海在《过程与实在》中提出的上帝观念,在神学中一直极有影响,并且促成了一种被恰当地称为“过程神学”的思想倾向。事实上,这种“新”神学的一个主要倡导者查尔斯·哈尔茨霍恩,把怀特海描述为“本世纪最伟大的思辨思想家” ④。可以预料,怀特海在这一领域的影响和意义依然十分巨大。 然而,对怀特海思想在很多方面的复兴中,最有前途的最近复兴是在新兴的环境伦理学领域。由于怀特海整体主义 价值形而上学有助于一种生态观点,因此很多人把他的著作 视为传统机械论世界观的颇具前景的替代物,为一个由相互依赖的关系网络构成的世界提供了一幅详细的形而上学图画。当然,要使怀特海具有生态精神的形而上学开始作为人们熟悉的传统观点的替代物而占有一席之地,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任何一篇序言都不能指望涵盖一部著作的所有方面,这篇序言也不例外。熟悉怀特海的读者会发现,在本书中,他的哲学的某些方面得到了强调,而另外的方面则有所忽略。例如,尽管主要的精力被用来刻画“现实事态”的基本特征和功能,但对上帝在怀特海著作中的地位却着墨甚少。这不是因为我认为上帝观念对怀特海哲学不重要,而是因为我想突出怀特海思想中在我看来同样重要,但有时受到忽视的方面(如其审美特征)。如果本书因此而蒙受损失,那么,我猜想我不得不蒙受这种损失。 在广泛的意义上,我把怀特海哲学描述为一种建构形而上学。我所说的“建构”指的是,与康德作为核心哲学原理的综合性自我组织活动观念类似的东西。然而,康德从认识论上把这一建构原理规定为认知经验的一个基本特征(我们如何规整世界),而怀特海则从本体论上把它规定为我们所经验世界的一个基本特征(世界如何规整自身)。如果我们把形而上学视为对支配实存本身的结构或原理的系统阐释,那么,怀特海的思辨形而上学,则把实在或实存本身规定为一个创造性自我建构的框架。 一些读者可能发现,我对“建构”一词的形而上学或本体论使用上有些混乱,因为他们可能更熟悉其在文化或社会中的使用。因此,我必须提请那些读者记住,“建构”一词在此是在更强的形而上学意义上加以使用的—作为整个世界的一个客观条件。有时被称为社会或文化建构的东西,在此仅被理解为这种更广泛形而上学原理的一个特例。 读者还应注意,我倾向于不依赖怀特海本人常常使用的若干特殊语言和词语。我这样做的原因是,我希望以一种持怀疑态度的读者可以理解的方式介绍怀特海哲学。只要可能,我就试图避免使用具有高度专深意义的词语,而选用我自己设计的更日常化的语言。我的目的不仅仅是对怀特海的著作作出一番总结,而是使他的哲学更容易理解、更少些“奇怪”。 最后,我还要说明的是,出于教学上的考虑,我几乎没有参阅任何二手材料,而只集中于怀特海自己的言论。因此,尽管其他怀特海的解读者可能对若干关键问题的解释有所不同,但本书并未给出那些不同的出处。这些争论性问题最好留给一部更大部头的著作来处理。 注释: ① B.罗素:《罗素自传:1872— 1914年》,第 128页。
② B.罗素:《亲爱的罗素……》,第 160页。 ③ 关于怀特海的数学与他的形而上学之间关系的更详细讨论,见詹姆士·布拉德雷在“行为、事件与系列:形而上学、数学与怀特海”中对这一主题所作的富有启发意义的处理,此文载于 《哲学杂志特刊》第 10卷,1996年第 4期,第 233—248页。 ④ C.哈尔茨霍恩:《黑暗与光明》,第 22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