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赶紧盯住那些女性型脂肪!
一看到女性的身体——尤其是胸部的时候,男性大脑的杏仁体和下丘脑就会马上发出这样的指令。
“讨厌!隅田先生,你偷看人家的胸部了吧。”桃泽瞳用手遮住连衣裙的领口处,面带微笑地看着身边的隅田周一。在满脸笑容的背后,她思考起了男性大脑这种单纯至极的反应。
根据某部性别科学的研究类书籍记载,女人的胸部、臀部和大腿上的那些脂肪叫作“女性型脂肪”,是女性特有的组成部分,男性大脑的欲望中枢会不可控制地被那些地方所吸引。
吧台内侧,一位长相老实的调酒师身穿黑色背心,正不停地擦拭着玻璃杯。他身后的酒架上摆放着不少大小各异、色彩缤纷的酒瓶,瓶身上反射出各张餐桌的桌灯散出的红色光芒。
这是一家位于新宿站附近的外资酒店,不少外国演员来日本时都会住在这里。一楼大堂里的酒吧不太嘈杂,但也不至于空空荡荡。因此,在吧台前并肩交谈着的桃泽瞳和隅田算不上很引人注意。
在他们身后,有两位穿着高级西装的男人正讨论着昨天职业棒球赛的结果。东北乐天金鹰队在最后一局以一记三垒方向的内野安打漂亮地结束了比赛。“那个球要是防守队员不碰的话应该就出界了吧。”“是啊,这样的比赛也能打赢,还是多亏了阿将啊。”他们口中的“阿将”就是乐天东北金鹰队的投手田中将大。两个人交谈得很热烈,其中一人还不负责任地预言道:“这场比赛结束以后,阿将的状态应该会越来越好吧。”
就连不太了解棒球的桃泽瞳也被这个话题吸引了,直到那两人离开,她还在琢磨着他们的对话。这算是在收集东北地区的相关信息,也因为这支主场在仙台的球队让她有了更亲近的感觉。
“这个嘛,谁让你的胸部那么有魅力呢。”隅田轻巧地回应道。作为一名五十多岁的男人,他的穿着很休闲,脸上的皱纹有时还会让人感受到一丝成熟的魅力。
根据事先调查得到的信息,他在二十年前和一位在广告拍摄现场认识的模特结婚,两人有一个孩子。不过,结婚以后他还是到处拈花惹草,虽然没有固定的情人,但也不缺少让他发泄旺盛性欲的对象。
男性荷尔蒙在处于战斗状态时会急速上升。所以,隅田已经年过五十却还精力充沛,也可以算是他在广告业界拥有一定地位的证明吧。在激烈的职场竞争中,男性荷尔蒙会分泌得过多,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桃泽瞳虽然可以接受这一点,却并不喜欢。
“不过,我真的是好幸运呢。本来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才偶然走进这个酒吧的,没想到竟然能遇上隅田先生。”
“你还真了解我呢,照理说广告界的人应该都生活在舞台的背后啊。”虽然言语上还算谦逊,但隅田的脸上却充满了得意的神色。像他这样的人,应该是很希望从舞台背后走到台上的吧。
“是刚才那位调酒师告诉我的。”桃泽瞳压低了声音。之前她还在考虑应该怎么上前搭话,在脑中的预想方案中挑选着最合适的那一个。在还未决定前,那位调酒师就悄悄凑过来对她说:“那边的那位先生,好像是广告界的名人。”
应该是和隅田约定好了吧,只要出现打眼的女性,就把她引到隅田那边。调酒师的举动让人禁不住这样怀疑,他的动作很机械,说出的话语好像也很熟练。
隅田的大脑中应该正在处理着各种各样的数据。眼前的这位女性,她拥有多高的智商呢?还有,她的胸部实际尺寸究竟是多少?她对我怀着怎样的感情?说到底,也就是在判断“今天能和她上床吗”?
对于这种想法,桃泽瞳并不觉得很愚蠢。
因为,男性大脑的构造就是这样的。
刺激大脑的开关大部分由视觉控制,周围一旦出现露出一定肌肤的女性,就会用目光去追随,这些都是男性大脑最基本的机能。男性对于女性型脂肪的兴趣也是如此。对于女性胸围的喜好,大多来自于年轻时期的日常体验和欣赏经历在大脑中留下的印记。
“我在杂志上看到过,现在很有名的那个乐队的专辑名字就是隅田先生起的吧?”桃泽瞳摊开了双手,脸上的表情变得丰富起来。她的意图是想表现出对对方很有兴趣的样子,同时,如果对方认为她是个轻佻的女性,那也算正中她的下怀。
“啊,是那篇报道啊。”
“地平线上的猫。”桃泽瞳很陶醉似的吐出了这个名字,“我觉得起得太好了。《地平线上的猫》这个词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既很可爱,又能刺激人们的想象力。作为这张专辑的名字真是太合适了。”
“这个嘛,虽然自己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还算是有点深度吧。”
不对,其实并没有什么深度,桃泽瞳在心里默默念道。“这个名字,是从哪里得到的灵感呢?”她拉长了语调,试着尽量表现出缺乏修养的样子。这是最关键的一步。隅田立刻显得自负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说:“就是凭空浮现出来的灵感而已啦。”说实话,桃泽瞳确实很想知道,这个牵强的名字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在挑起这个话题之前,桃泽瞳先主动告知对方自己是在月岛①出生的。她看似无意地提起了这个在战争年代遭到空袭却毫发无伤的地方。“东京大空袭还真是可怕呢。”她希望隅田能够顺着东京大空袭这一话题高谈阔论一番。
①月岛,位于东京都中央区,是东京湾建设航运通道时填埋出的一个人工岛。
“我还是第一次听年轻女性说起东京大空袭的事呢。”隅田很夸张地将身子向后,靠在了椅子上。
在月岛出生是她瞎编的,不过东京大空袭真的很可怕。
那是太平洋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一九四五年三月十日,有三百五十架B29进行了那次大空袭。在轰炸机的攻击下,现在东京二十三区中的三分之一化为了焦土。一夜之间,大约有十万人丧生或是下落不明。当年的关东大地震也造成了十万人死亡,空袭造成的伤害和七十年一遇的特大灾难相近。而且,更令人触动的是,那是一场人类用自身的双手引发的灾难。
桃泽瞳想要将这些令人讨厌的想法从脑海中拂去,便继续用更轻浮的语气说:“我觉得隅田先生的这个创意,绝对不只是灵光一现,背后肯定还有什么更深层的灵感。”
“啊,这么说来,其实也有这个原因。”在桃泽瞳饮下一口鸡尾酒后,隅田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个,‘地平线上的猫’这个名字,如果要说灵感来自于哪里的话,对了,倒跟刚才你说的东京大空袭有一定的关系。”
自己抛下的鱼钩上有了猛烈的反应,桃泽瞳立刻感受到了。“啊,这也太巧了吧!”
“你知道大空袭时的B29坠落之谜吗?”
“坠落了吗?B29?”
“还是在东北地区哦。在‘东京’大空袭的那个晚上,坠落在了‘东北’的藏王。”
“听起来真是谜团重重啊。我最受不了这种话题了。”
“受不了?”
“就是会很兴奋啊。”桃泽瞳尽可能地刺激着对方的情绪,热烈地回应道。为什么要因为B29的坠落而兴奋呢?感觉有些无法用常理来解释。想到这里,桃泽瞳有些担心对方会不会产生怀疑。不过事实正相反,隅田露出了愉悦的神情,继续得意地说了下去。
“在东京大空袭那天,也就是三月十日,不知道为什么,有三架B29坠落在了藏王连峰的不忘山上。”
“藏王?是不是离东京很远啊?”
“那是相当远啊。”隅田叹了口气,好像是看穿了对方的常识一般。
“我对地理也很受不了啊。”
“受不了?”
“这次可不是很兴奋的意思,单纯只是非常不擅长而已。”
“我老家的那个镇子就在飞机坠落的地方附近。比起藏王,说御釜你可能会更清楚吧?就是那个有名的链球菌事件发生地,就在那一带。”
桃泽瞳的表情一下子有些僵硬。藏王连峰的“御釜”,还有“链球菌”,这些词语让她联想到了父亲。她想起了父亲的上司那张冷酷的脸,以及他说的那句“人都是会死的”,这让她不由得失去了平静。
看着她陷入沉默且表情僵硬的样子,隅田赶紧补充道:“啊,虽然我老家是藏王那边的,不过离御釜还有一段距离,我们那边完全没事。”他大概是理解错了桃泽瞳沉默的含义吧,“我们那边跟那个传染病一点关系都没有。”
看到隅田的反应,桃泽瞳不由得想到,当时住在那里的人一定承受了很大的偏见吧。直到今天,他们都很害怕被视为和藏王的御釜是同一地区的人。
“没关系的,我们小时候都打过预防针,所以尽管放心好了。”
“真的吗?”桃泽瞳马上追问道。她的语气好像是在问,接种了疫苗就真的安全了吗?好像听说有打了预防针但还是被感染的人呢。
“我们小时候,直到出现疫苗之前,都是提心吊胆的,总担心自己会被感染。因为这个病一染上就完蛋了。那种感觉,大概就像明治时代染上无法治疗的肺结核一样吧。啊,这个说来可就话长了,要不就不说了吧。”
“刚才那个B29的事,后来怎么样了?”
“就像你所说的那样,藏王可不在东京。”
“是在东北吧,我记住了。”
“那天空袭的目标是东京。每架B29的任务应该都是‘轰炸东京’。可是,为什么那三架飞机会坠落在完全不是同一个方向的藏王呢?”
“哎呀,好兴奋啊,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盟军总司令部的报告里只说原因是‘天气恶劣’。就是说,是因为天气不好,才坠落在了东北。那天倒确实有暴风雪。”
“什么嘛,好无聊的理由。”
“不过,后来在B29的残骸里发现了几张地图,上面都清晰地做了标记。”
“标记?什么标记?”
“在东北的山形市的位置画了个红圈。也就是说,他们一定是有什么目的,才会跑到东北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桃泽瞳向前探出了身子。
“这三架飞机,分别属于不同的部队。很难相信它们是同一支编队的,可为什么会在一起飞行呢?而且,一号机上本该有十一人搭乘,尸体却有十二具。而二号机上应该有十二个人,尸体却只有十一具。”
“有的多了,有的少了啊。”
“关于这一点,盟军总司令部也进行了说明。说是二号机上的一个人去一号机的遇难现场调查,并且不幸葬身在那里。也就是说,二号机上的一个人跑到了一号机那里,所以人数才对不上。”
“啊?”
“可是,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人数从一开始就对不上。”
“嗯?”
“那里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在我们老家那边,父亲那辈的人经常这么说。不过有点像是喝醉时说的胡话啦。”
“嗯嗯。”桃泽瞳的眼里闪烁着光芒,她用力地点着头,这一举动也有一部分是发自真心的。
“B29还有其他的任务。”
“好兴奋、好兴奋。”迫近核心内容,桃泽瞳愈发凑近隅田,简直都要贴在他的身上了。两人的距离近到可以互相感受到对方的鼻息,隅田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禁不住仰起了头。如果这里是个没有第三者在场的密室,他应该已经扑过来了吧。
他真的认为,这样就能和女性发展出良好的关系吗?
每当桃泽瞳接近某个男性,想从对方那边套取信息的时候,总会不禁抱有这样的疑问。当她展露色相接近那些陌生的异性时,相比觉得“危险”而提高警惕,偷笑着觉得自己“幸运”的人可要多得多。
她曾经读过一份国外的研究报告。当一位有魅力的陌生异性向某个学生发出邀请说“我们约会吧”的时候,男生里有百分之五十的人会回答“好”,女生回答“好”的人数也接近百分之五十。当问题改成“今晚我们一起睡吧”的时候,男生里有百分之七十五会回答“好”,女生回答“好”的人数则是零。相比“我们约会吧”,反倒是应允“我们一起睡吧”的人数更多。对于男性的调查结果,桃泽瞳不免有一种很别扭的感觉,男人和女人,大脑的构造和运转方式竟是如此地不同吗?
男性会沉浸在短暂的快乐里,而女性更追求长期的幸福。当然,这说的都是“大多数”男性和女性的特点,指的是“整体性倾向”。
男性和女性,并非哪一方是愚蠢的。根据双方的差异,自然界也会产生相应的平衡,从宏观上来看,人类的繁衍也是被这样的规律所影响着的。
“在那几架坠落的B29里,一号机还有一个昵称。”
“一号机的昵称?”
“Cherry The Horizon Cat。地平线上的猫Cherry。这架B29好像就叫这个名字,我从小就听这架坠落在藏王不忘山的B29的故事。”
“是听谁说的?”
“我爸说的。我爸那天爬到山上,看到了飞机坠落的现场。”
“啊?真的吗?好了不起!”
“那次事故啊,”隅田的语速明显地快了起来,似乎开始回忆起当地流传的往事,“好像第二天有记者也跑到了那里,而宪兵队在一个月后才完成确认。毕竟当时在打仗嘛,所以有很多事情没搞清楚。不过,我爸和附近的几个大人当天都跑去看过。”
“啊,隅田先生的爸爸真是太厉害了。”
好厉害、好厉害,不断地吐出这种抽象的赞美,对方的自尊心就会得到满足。事实上,桃泽瞳现在非常兴奋。为了不流露出这种兴奋,她正在拼命地控制着自己。
桃泽瞳之前已经到七宿町和白石市那里,跟族长们聊过了,不过得到的信息都只是从网上就能查到的东西。
和隅田接触,只是因为查到了《地平线上的猫》这张专辑的名字,又看到了他的出生地,于是她猜想隅田会不会了解不忘山的那次事故。真没想到可以得到如此深入的信息。
“那些飞机,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三架飞机是出于某个目的,才飞到藏王来的。”
“是什么目的呢?”
“要是知道的话,我就可以写本书了吧。”
“再多说一点嘛。”桃泽瞳好像喝醉了一般,把上半身靠在了吧台上,娇媚地向隅田祈求着。赶紧盯住那些女性型脂肪!隅田的大脑皮层和下丘脑应该已经再次发出了这样的指令,他的视线频频瞟向桃泽瞳的胸部。
“在我老家那边,那三架B29的事可是很有名的,‘地平线上的猫Cherry’这个名字也有很多人知道。所以,这次给那个乐队的专辑起名字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词。”
“真的很合适呢。”桃泽瞳一边大声感叹,一边在心里忍不住想说“这个就别说了”,“不过B29的这个传说,还真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就算是假的,也很让人兴奋。”
“这可不是假的。”
“嗯?”
“我爸那天好像在不忘山的现场捡到了很多东西。”
“很多东西?”
“这个可要保密啊。比如说⋯⋯”
对方露出了异常神秘的表情,不想错过任何信息的桃泽瞳马上把耳朵凑了过去。可这时,隅田却猛地对着她的耳朵吹了口气,桃泽瞳一下子尖叫了起来。“哎呀,讨厌,隅田先生你怎么这样。”她强忍着想把对方一脚踹飞的冲动。
隅田的自吹自擂又开始向其他方向展开了。“当时,我们那边经常有传单从天上掉下来。你知道吗?就是那种针对人民的反日宣传单。”隅田继续说道,“为了打击敌方的士气而散发的那种东西。”
“传单?”
“就是美军从天上撒下来的东西。比如‘你们已经四面楚歌了,赶快投降吧!’什么的,都是用日语写的,还有‘马上就要轰炸这里了,赶快逃跑吧!’之类的。我还见过写着‘什么事都能商量!’的,很有意思吧?上面还有插图,背面写着‘来和我们的总司令谈谈吧!’。这种文字的语气总让人觉得意味深长。”
“啊,真的好有意思。”虽然还在应和着对方,桃泽瞳却已难以掩饰内心的焦躁,“隅田先生,你真的是什么都知道呢。”
“如果去我老家那边的话,应该还有当时留下的东西。‘宣战的传单就是战争时期的媒体’,这句话你听说过吗?我就是因为在那时看到了传单,对于那些能够打动人的话语,还有宣传心理战之类的东西产生了兴趣,才投身广告界的。那才是这一切的缘起啊。”
桃泽瞳心中飞快地盘算着怎么才能把话题拉回来。“这些事情我完全不知道呢,以后能不能再多告诉我一点呢?”
“啊,真的吗?那我下次回老家的时候,把那些传单拍了照以后发给你吧。”
总算是找到了交换邮件地址的机会,隅田内心的喜悦都写到了脸上。桃泽瞳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就算今天不行也没关系,之后再寻找套话的机会就行了。
“我爸好像曾经想过要出书呢。”
“关于那些传单?”
“不是。”隅田笑了,“是关于不忘山的B29之谜。就在我小时候,他还买来了很多稿纸,好像是准备把这些事写出来。我爸年轻的时候其实是想当记者的。”隅田的眼珠迅速地转动了起来,应该是在思索邀请对方去酒店的方法吧。话题越扯越远,隅田突然提出了一个谜题:“你知道哪个当陪酒小姐的摄影家很出名吗?”
这就是那个在广告界和新闻界已经被用烂了的冷笑话吧,桃泽瞳早已猜到了。
但她装傻似的回答:“啊?这个我怎么会知道呢!”过了一会儿,她假装绞尽脑汁地说出了正确答案,“莫非是罗伯特·卡帕?①”
①罗伯特·卡帕(Robert Capa,1913-1954),匈牙利裔美籍摄影记者,二十世纪最著名的战地摄影记者之一。因为“卡帕”和“陪酒”(キャバ)在日语中读音相同,故有此无聊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