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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一年来,周杰的朋友圈是连篇累牍的直销业绩信息,团队里谁加钻了,谁升经理了,隔三岔五的银行转账记录说明着存款余额的增长,更惹眼的则是一连串的提车信息和照片,谁现款提走一辆别克,谁又开走一辆奔驰,而这些人一两年前还只是普通的育儿嫂或者建筑工人。还有公司开大会年庆,组织团队集体考察联排别墅的图文。
春节期间,周杰也在晒转款到账的信息,数额大致总在几万元上下,让人感觉只要加入了直销,钱就像一个平常的数字自动滚滚而来,命运倏然改变,也包括周杰自己的。年庆留影上的周杰穿着统一的红色西装,戴眼镜打着领带,看上去像个成功人士。
最近两个月,周杰却没有更新朋友圈。问他时他说,和女朋友分手了,感觉心情有点累,无心做业务,准备休息一段以后再说。
这个消息使我感到意外。如果说心里早有预感,事情也来得早了一点。两年前我在长沙见到周杰,他和女友租住在一家小区内的家庭宾馆里。周杰是个白净清秀的少年,并不如同想象中的样子。身个有些瘦小,年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却说自己“已经老了”,证据是后脑勺上最近变白的一根头发,实际上他这年十九岁,比女朋友大三岁。
起初我们没有见到他的女友,我和周杰加上一个叫木剑的朋友一块儿吃饭,女友不肯出来。饭后我们坐在一家酒店大堂开的咖啡馆聊天,周杰的女友每晚在这家酒店楼上的KTV包房上班。
最初我是从木剑那里知道周杰的。他在qq聊天中说,最近他了解到一个少男少女的群体,他们从湘西乡下出来,结伴卖淫,他自己接触过的就有几对。在咖啡厅里,周杰推掉了我们点的茶和饮料,喝着一杯清水,讲起了他以往的经历。他两岁时父母离异,父亲在广东潮州打工,长年在鞋厂做。周杰在家乡跟着爷爷奶奶上学,到了初二,在课堂里再也呆不下去了,辍学到了潮州。父亲每天要上班干活,周杰大部分时间在网吧度过,渐渐开始在网吧的座位上过夜。没钱上网了,就去抢小学生的机器,或者拦路勒索零钱上网。
偶尔回家要钱,和爸爸争执,互不相让,闹得最凶的一次,父亲把周杰的手按在桌上,手拿菜刀悬在半空,说你再跟我拧巴一下,我的刀就落下来。周杰吓住了,从此不敢跟爸爸再吵,只是不回家。父亲不肯给周杰花费,说你自己怎么弄到钱我不管,只要不违法就行。
后来周杰在网吧遇到一个大哥,把几个像周杰一样泡网吧流浪的少年收留到家里,供他们吃住。这位大哥是酒吧服务生,常来上网,周杰跟他混熟了就上他家里去了,前后一共有六个少年。家里的伙食无非是一袋米,一袋土豆,几瓶老干妈,大哥做饭给几个少年吃,睡觉是铺几张凉席打地铺。其中周杰跟另外两个少年混得最好,成了三兄弟,一起泡网吧逛街。这么混着住了几个月,大哥的父亲去世,回了广西老家。三兄弟没了依靠,约定照在外面看到的样子,各自谈女朋友,然后组织她们去做夜场,当作一种资源,挣来钱共用。后来因为赶夜场的需要,三兄弟分散,周杰带着当时的女友离开了潮州。
他从广州辗转到浙江嘉兴,后来回了湖南老家吉首,又出来到湘潭。期间交往了很多女孩子,在吉首时认识当地所有夜场的妈咪。把少女带到夜场交给妈咪,再打点一下妈咪,就可以上岗了。少女在夜场包房里陪酒,一场二百,现在涨到了五百,一个晚上可以做几场,一个月给妈咪交一万七提成。女孩的条件是要漂亮,年龄在二十五岁以下,十五六岁入行的最多,大多是辍学的女生,也有在校的女生课余干这个。夜场的需求量很大,周杰说在浙江湖州一家七星级酒店,见过一栋大楼几层全是KTV包房,等待陪酒的女孩子多到上千名,包房的每个客人都会叫一个,由妈咪带进去。前一段在湘潭认识的妈咪来了长沙,周杰和女友也跟着过来,继续在这位妈咪手下做。
起初周杰每次只交了一个女友,挣来的钱两人用。入行久了,他开始想到同时控制几个女孩,把事业做大。一个这行内的“牛人”是他的榜样。他控制了几十个女孩子,用挣来的钱买了奥迪,这些女孩子不在一个城市,他用手腕让她们所有人甘心做他的女朋友,去夜场挣钱,有时他同时和三四个女孩一床。“三兄弟”中的一位留在潮州,同时谈了两个女朋友,“女友找钱都厉害”,那个少年还会存钱,家里起房子他出了二三十万,也让周杰羡慕。
周杰觉得自己手腕不够。他的尝试总是不太成功,先后和好几个女孩子发生关系,劝说她们去夜场,都因为现任女友的反对失败。女友是周杰在潮州交往的,两人认识是在溜冰场上,周杰的轮滑滑得好,女友不会滑,主动来找他教,后来就恋爱了。女友比周杰小三岁,性格叛逆,小学就辍学了。因为周杰找别的女孩的事,两人闹过几次分手,眼下又在一起了。对于周杰花她挣来的钱,女友倒没什么意见。
我们在小区附近的餐馆吃了饭,出来正好碰见出门的女友。她穿着白色连衣裙,打着一把阳伞,看起来年纪很小,见了人显得窘迫。除了去夜场,她基本不出去。她这几天感冒了,要去医院输液,晚上接着上班。在餐馆时周杰给她打电话,她说自己不想吃饭。
我们去了两人租住的家庭宾馆房间。这是一间不大的标间,引人注目的是两张白色被罩的床,没有多少活动空间,对面墙上一张梳妆台。周杰说,他和女朋友租住的是其中一张,另一张床上也有一对,男的干这行六七年了,最近和女友回湘西了,床空了出来。一张床位半月租金七百五十块钱。
我问周杰为什么不住普通出租屋,价钱便宜,空间可能大一些,还能自己做饭。他说因为不知道住多久,随时会走,也省事,住宾馆每天有人来打理。
女友去夜场的时间,周杰除了去上网,呆在家没事做,会想得很多,眉毛中间长出了一根长长的白的,留了好久才拔了。后脑勺上的是女朋友发现的。
夜场陪酒这行的竞争越来越大,很多在校女生兼职干这个,女友现在所在的山水大酒店,休息室里有一两百个女孩子等待上场,四年前只有一二十个。起初女友对干这行也很抗拒,最初上岗时每天回来都喝得大醉,后来才略微适应了。
周杰想到带女友上北京,那里老板多,可以玩“仙人跳”,诈老板的钱,但女友不答应。周杰说,他心目中的理想城市就是北京。但他不敢去,“怕自己饿死”。
去年和女友分手的一段时间,周杰还是去了北京,不过是被木剑叫去,在一家图书公司书库做管理员。当时木剑在那里做主管。
书库在北京南郊,我曾坐了很久的地铁转公交去到那里。巨大的白色屋顶的仓房在阳光下排列,使人疑心这里以前是个粮仓,或许眼下一些仓库中还存有粮食。库房中是像垒砖一样码放的书籍,没有在书店中那种引人遐想的气息,似乎在这里书籍完全失去了内在气质的区别,只是体积和重量的计量,多数的书也是教辅和一些大众的文化经管类,小推车进出运走,装上卡车,发往城内的图书批发市场或者书店。
宿舍在附近小区的公寓里,周杰和另两个男生合住二楼客厅,几个女孩坐在人手一部座机的隔间,整天忙着给各地文化教育部门打电话,希望说服学校和教育局订购,成功的几率和她们的底薪一样低,让人担心她们发麻的鼓膜和磨损的声带。
周杰的工作是在库房装车卸车,报酬是两千块一个月。他并没有心情乘暇拿起书来看,就像他想要学吉他却一直没有上手。周杰干了两个月,北方的冬天来临,书库和宿舍都没有暖气,取暖的煤炉被城管没收,周杰忍受不了寒冷,离开北京回到家乡吉首。电话间里的女孩子们也大多干不下去离开了。
在家乡过年的时候,周杰想到了分手的女友,他打了电话给她请求和好,两人一起来了长沙。躺在宾馆的床上,或者在昏暗的网吧里,周杰总会想到以后怎么办的问题。有个认识的少年去做了“少爷”,来钱快,如果可以周杰也去了,但他的身材不高,入行的要求是至少一米七。
在长沙期间,周杰还接到了从前收留他的大哥的电话,他回到了潮州,希望把当初的七八个少年联合起来,一人投三万块钱开店。但是周杰没有这笔钱,女友挣的都不知怎么花掉了,另外当初的“三兄弟”都散掉了,其中的岳云交了好运,已经在北京上学,脱离了这个行当。
岳云的“上岸”,可能是周杰焦虑感的一个来源。按周杰的话说,岳云是因为长得帅,被一个富婆包养,富婆把他接到了北京去上学,让他进了电影学院学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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