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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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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详情

书名:湘西散记

收录沈从文亲选经典篇目,再现纯净唯美的传奇湘西

外文书名:Recollections of West Hunan

ISBN: 9787544787598

作者:沈从文

译者:杨宪益、戴乃迭

定价:58.00

出版年月:20218

装帧:精装

开本:32

页码:364

内文用纸:70克纯质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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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词:散文集—中国—现代—汉、英

中图法分类号:I266

字数:180

印张:11.375

正文语种:中文,英文

版次、印次: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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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湘西散记》中收录的十一篇作品,是沈从文先生由《从文自传》《湘行散记》《湘西》及题附在香港重印的《散文选》中的《劫后残稿》四个不同性质的集子中选出的。这些作品用优美飘逸的语言,跌宕起伏的情节,浸透了一种“乡土抒情诗”的气质,流露出一分淡淡的孤独悲哀。沈从文手绘的清丽插画,再现唯美、传奇、饱含生命力的湘西。

 

【名人评价及推荐】

沈先生笔下的湘西,总是那么安安静静的。边城是这样,长河是这样,鸭窠围、杨家岨也是这样。静中有动,静中有人。沈先生善长用一些颜色、一些声音来描绘这种安静的诗境。在这方面,他在近代散文作家中可称圣手。

——汪曾祺

 

他的文字……永远不肯落他人窠臼,永远新鲜活泼,永远表现自己。他获到这套工具之后,无论什么平凡的题材也能写出不平凡的文字……句法短峭简练,富有单纯的美……造语新奇,有时想入非非,令人发笑……

——苏雪林

 

【作者简介】

沈从文(19021988

20世纪著名作家,历史文物研究家。原名沈岳焕,笔名休芸芸、甲辰、上官碧、璇若等,湖南凤凰人。沈从文一生创作的作品集约有八十多部,代表作品有小说《边城》、《长河》、《萧萧》,散文集《湘行散记》、《从文自传》、《湘西》等。沈从文以其独特的风格,用小说和散文表现士兵、船夫和湘西少数民族的生活,富有人情美和风俗美,被誉为中国的“乡土文学之父”。

杨宪益(19152009

翻译家。1915年生于天津。1936年进入英国牛津大学学习古希腊罗马文学、中古法语文学及英国文学。1940年回国任教。1943年后在重庆及南京人编译馆编纂。1953年调至外文出版社,与夫人戴乃迭合作翻译多部中国古典小说和现当代小说,包括全本《儒林外史》、全本《红楼梦》、《呐喊》、《边城》等。1993年在香港大学获得名誉博士学位。写有英文自传《白虎星照命》、诗集《银翘集》、笔记《译余偶拾》等。

戴乃迭(19191999

翻译家,英籍中国文化学者,中外文化交流活动家,香港翻译家协会荣誉会长,英国中国研究会终身会员,牛津大学首位中文学士。她与丈夫杨宪益合作,翻译出版了《楚辞》、《史记选》、《长生殿》、《儒林外史》、《鲁迅选集》、《红楼梦》、《边城》、《湘西散记》等中国优秀文学作品。

 

【内容介绍】

《湘西散记》中的十一篇作品共包括四个部分。第yi部分为《从文自传》的两篇,描写的是作者从童年到少年时代的成长与蜕变。少年逃学、嗜赌、当兵的经历及湘西的环境为他后来的创作提供了素材。第二部分的四篇散文选自《湘行散记》,“内中写的尽管只是沅水流域各个水码头及一只小船上纤夫水手等等琐细平凡人事得失哀乐,其实对于他们的过去与当前,都怀着不易形诸笔墨的沉痛和隐忧……”。第三部分的四篇选自《湘西》,“把沅水流域和五个地方支流的‘人事’‘生产’作了概括性的介绍”。第四部分来自《劫后残稿》,记录了作者1920年冬天回凤凰时目睹的满姓大户人家与邻村田家发生的恩怨情仇,内中充满传奇色彩。

 

【目录】

作者序

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

我上许多课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书

鸭窠围的夜

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

箱子岩

五个军官与一个煤矿工人

沅陵的人

凤凰

雪晴

巧秀和冬生

传奇不奇

英文译文

 

Author’s Preface

I Study a Small Book and at the Same Time a Big Book

While Continuing My Schooling I Stick to That Big Book

A Night at Mallard-Nest Village

An Amorous Boatman and an Amorous Woman

Chest Precipice

Five Army Officers and a Miner

The People of Yuanling

Fenghuang

After Snow

Qiaoxiu and Dongsheng

Truth Is Stranger than Fiction

 

【文摘】

箱子岩

十五年以前,我有机会独坐一只小篷船,沿辰河上行,停船在箱子岩脚下。一列青黛崭削的石壁,夹江高矗,被夕阳烘炙成为一个五彩屏障。石壁半腰约百米高的石缝中,有古代巢居者的遗迹,石罅隙间横横的悬撑起无数巨大横梁,暗红色长方形大木柜尚依然好好的搁在木梁上。岩壁断折缺口处,看得见人家茅棚同水码头,上岸喝酒下船过渡人也得从这缺口通过。那一天正是五月十五,河中人过大端阳节。箱子岩洞窟中zui美丽的三只龙船,早被乡下人拖出浮在水面上。船只狭而长,船舷描绘有朱红线条,全船坐满了青年桨手,头腰各缠红布。鼓声起处,船便如一支没羽箭,在平静无波的长潭中来去如飞。河身大约一里路宽,两岸皆有人看船,大声呐喊助兴。且有好事者,从后山爬到悬岩顶上去,把“铺地锦”百子鞭炮从高岩上抛下,尽鞭炮在半空中爆裂,形成一团团五彩碎纸云尘。嘭嘭嘭嘭的鞭炮声与水面船中锣鼓声相应和,引起人对于历史回溯发生一种幻想,一点感慨。

当时我心想:多古怪的一切!两千年前那个楚国逐臣屈原,若本身不被放逐,疯疯癫癫来到了这种充满了奇异光彩的地方,目击身经这些惊心动魄的景物,两千年来读书人,或许就没有福分读《九歌》那类文章,中国文学史也就不会如现在的样子了。在这一段长长岁月中,世界上多少民族皆堕落了,衰老了,灭亡了。即如号称东亚大国的一片土地,也已经有过多少次被从西北方远来沙漠中的蛮族,骑了膘壮的马匹,手持强弓硬弩,长枪大戟,到处践踏蹂躏!(辛亥革命前夕,在这苗蛮杂处的一个边镇上,向土民zui后一次大规模施行杀戮的统治者,就是一个北方清朝的宗室!辛亥以后,老袁梦想做皇帝时,又有两师北佬在这里和滇军作战了大半年。)然而这地方的一切,虽在历史中照样发生不断的杀戮,争夺,以及一到改朝换代时,派人民担负种种不幸命运,死的因此死去,活的被逼迫留发,剪发,在生活上受新朝代种种限制与支配。然而细细一想,这些人根本上又似乎与历史毫无关系。从他们应付生存的方法与排泄感情的娱乐看上来,竟好像今古相同,不分彼此。这时节我所眼见的光景,或许就和两千年前屈原所见的完全一样。

那次我的小船停泊在箱子岩石壁下,附近还有十来只小渔船,大致打渔人也有玩龙船竞渡的,所以渔船上妇女小孩们,精神无不十分兴奋,各站在尾梢上或船篷上锐声呼喊。其中有几个小孩子,我只担心他们太快乐兴奋了些,会把住家的小船跳沉。

日头落尽云影无光时,两岸渐渐消失在温柔暮色里。两岸看船人呼喝声越来越少,河面被一片紫雾笼罩,除了从锣鼓声中还能辨别那些龙船方向,此外已别无所见。然而岩壁缺口处却人声嘈杂,且闻有小孩子哭声,有妇女们尖锐叫唤声,综合给人一种悠然不尽的感觉。天气已经夜了,吃饭是正经事。我原先还以为再等一会儿,那龙船一定就会傍近岩边来休息,被人拖进石窟里,在快乐呼喊中结束这个节日了。谁知过了许久,那种锣鼓声尚在河面飘扬着,表示一班人还不愿意离开小船,回转家中。待到我把晚饭吃过后,爬出舱外一望,呀,天上好一轮圆月。月光下石壁同河面,一切如镀了银,已完全变换了一种调子。岩壁缺口处水码头边,正有人用废竹缆或油柴燃着火燎,火光下只见许多穿白衣的影子移动。问问船上水手,方知道那些人正把酒食搬移上船,预备分派给龙船上人。原来这些青年人白日里划了一整天船,看船的已慢慢散尽了。划船的还不尽兴,并且谁也不愿意扫兴示弱,先行上岸,因此三只长船还得在月光下玩个上半夜。

提起这件事,使我重新感到人类文字语言的贫俭。那一派声音,那一种情调,真不是用文字语言可以形容的事情。要一个长年身在城市里住下,以读读《楚辞》就“神往意移”的人,来描绘那月下竞舟的一切,更近于徒然的努力。我可以说的,只是自从我把这次水上所领略的印象保留到心上后,一切书本上的动人记载,全看得平平常常,不至于发生任何惊讶了。这正像我另外一时,看过人类许多不同花样的愚蠢杀戮,对于其余书上叙述到这件事情时,同样不能再给我如何感动。

十五年后我又有了机会乘坐小船沿辰河上行,应当经过箱子岩。我想温习温习那地方给我的印象,就要管船的不问迟早,把小船在箱子岩下停泊。这一天是十二月七号,快要过年的光景。没有太阳的阴沉酿雪天,气候异常寒冷。停船时还只下午三点钟左右,岩壁上藤萝草木叶子多已萎落,显得那一带斑驳岩壁十分瘦削。悬岩高处红木柜,只剩下三四具,其余早不知到哪里去了。小船zui先泊在岩壁下洞窟边,冬天水落得太多,洞口已离水面两三丈以上,我从石壁裂罅爬上洞口,到搁龙船处看了一下,旧船已不知坏了还是早被水冲去了,只见有四只新船搁在石梁上,船头还贴有鸡血同鸡毛,一望就明白是今年方下水的。出得洞口时,见岩下左边泊定五只渔船,有几个老渔婆缩颈敛手在船头寒风中修补鱼网。上船后觉得这样子太冷落了,可不是个办法,就又要船上水手为我把小船撑到岩壁断折处有人家地方去,就便上岸,看看乡下人过年以前是什么光景。

四点钟左右,黄昏已逐渐腐蚀了山峦与树石轮廓,占领了屋角隅。我独自坐在一家小饭铺柴火边烤火。我默默的望着那个火光煜煜的枯树根,在我脚边很快乐的燃着,爆炸出轻微的声音。铺子里人来来往往,有些说两句话又走了,有些就来镶在我身边长凳上,坐下吸他的旱烟。有些来烘烘脚,把穿着湿草鞋的脚去热灰里乱搅。看看每一个人的脸子,我都发生一种奇异的乡情。这里是一群会寻快乐的正直善良乡下人,有捕鱼的,打猎的,有船上水手和编制竹缆工人。若我的估计不错,那个坐在我身旁,伸出两只手向火,中指节有个放光顶针的,肯定还是一位乡村里的成衣人。这些人每到大端阳时节,都得下河去玩一整天的龙船。平常日子特别是隆冬严寒天气,却在这个地方,按照一种分定,很简单的把日子过下去。每日看过往船只摇橹扬帆来去,看落日同水鸟。虽然也同样有人事上的得失,到思怨纠纷成一团时,就陆续发生庆贺或仇杀。然而从整个说来,这些人生活却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从容的各在那里尽其性命之理,与其他无生命物质一样,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而且在这种过程中,人是如何渺小的东西,这些人比起世界上任何哲人,也似乎还更知道的多一些。

听他们谈了许久,我心中有点忧郁起来了。这些不辜负自然的人,与自然妥协,对历史毫无担负,活在这无人知道的地方。另外尚有一批人,与自然毫不妥协,想出种种方法来支配自然,违反自然的习惯,同样也那么尽寒暑交替,看日月升降。然而后者却在慢慢改变历史,创造历史。一份新的日月,行将消灭旧的一切。我们用什么方法,就可以使这些人心中感觉一种对“明天”的“惶恐”,且放弃过去对自然和平的态度,重新来一股劲儿,用划龙船的精神活下去?这些人在娱乐上的狂热,就证明这种狂热能换个方向,就可使他们还配在世界上占据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长久一些。不过有什么方法,可以改造这些人的狂热到一件新的竞争方面去,可是个费思索的问题。

一个跛脚青年人,手中提了一个老虎牌新桅灯,灯罩光光的,洒着摇着从外面走进了屋子。许多人见了他都同声叫唤起来:“什长,你发财回来了!好个灯!

那跛子年纪虽很轻,脸上却刻画了一种兵油子的油气与骄气,在乡下人中仿佛身分特高一层。把灯搁在木桌上,大洋洋的坐近火边来,拉开两腿摊出两只大手烘火,满不高兴的说:“碰鬼,运气坏,什么都完了。”

“船上老八说你发了财,瞒我们。怕我们开借。”

“发了财,哼。用得着瞒你们?本钱去七角,桃源行市只一块零,除了上下开销,二百两货有甚么捞劲,我问你。”

这个人接着且连骂带唱的说起桃源后江娘儿们种种有趣的情形,使得一班人活泼兴奋起来,话说得正有兴味时,一个人来找他,说:“什长,猪蹄髈炖好了,酒已热好,”他搓搓手,说声有偏各位,提起那个新桅灯就走了。

原来这个青年汉子,是个打鱼人的独生子。三年前被省城里募兵委员看中了招去,训练了三个月,新开到江西边境去同共产党打仗。打了半年仗,一班兄弟中只剩下他一个人好好的活着,奉令调回后防招募新军补充时,他因此升了班长。第二次又训练三个月,再开到前线去打仗。于是碎了一只腿,抬回省中军医院诊治,照规矩这只腿得用锯子锯去。一群同乡都以为从辰州地方出来的家乡人,“辰州符”比截割高明得多了,信他个洋办法像话吗?就把他从医院中抢出,在外边用老办法找人敷水药治疗。说也古怪,不到三个月,那只腿居然不必截割全好了。战争是个什么东西他也明白了。取得了本营证明,领得了些伤兵抚恤费后,于是回到家乡来,用什长名义受同乡恭维,又用伤兵名义作点特别生意。这生意也就正是有人可以赚钱,有人可以犯法,政府也设局收税,也制定法律禁止,又可以杀头,又可以发财,那种从各方面说来都似乎极有出息的生意。我想弄明白那什长的年龄,从那个当地唯yi成衣人口中,方知道这什长今年还只二十一岁。那成衣人还说:

“这小子看事有眼睛,做事有魄力,蹶了一只腿,还会一月一个来回下常德府,吃喝玩乐发财走好运。若两只腿全弄坏,那就更好了。”

有个水手插口说:“这是什么话。”

“什么画,壁上挂。穷人打光棍,一只腿打坏了不顶事。如两只腿全打坏了,他就不会卖烟土走私赚了钱,再到桃源县后江玩花姑娘了!

成衣人末后一句打趣话,把大家都弄笑了。

回船时,我一个人坐在灌满冷气的小小船舱中,屈指计算那什长年龄,二十一减十五,得到个数目是六。我记起十五年前那个夜里一切光景,那落日返照,那狭长而描绘朱红线条的船只,那锣鼓与热情兴奋的呼喊,……尤其是临近几只小渔船上欢乐跳掷的小孩子,其中一定就有一个今晚我所见到的跛脚什长。唉,历史是多么古怪的事物。生硬性痈疽的人,照旧式治疗方法,可用一星一点毒药敷上,尽它溃烂,到溃烂净尽时,再用药物使新的肌肉生长,人也就恢复健康了。这跛脚什长,我对他的印象虽异常严劣,想起他就是一个可以溃烂这乡村居民灵魂的人物,不由人不寄托一种幻想……

二十年前澧州镇守使王正雅部队一个平常马夫,姓贺名龙,兵乱时,一菜刀切下了一个散兵的头颅,二十年后就得惊动三省集中二十万军队来解决这马夫。谁个人会注意这小小节目,谁个人想像得到人类历史是用什么写成的!

一九四七年十月北平

 

【序言/后记】

戴乃迭先生译的这十一篇作品,是从我的四个不同性质集子中选出的。这四个集子多完成于一九三二到一九三七几年间。正是我学习用笔比较成熟,也是我一生生命力最旺盛的那几年。

第一部分取自我的《从文自传》前二章。全书完成于一九三二年夏秋间。当时我正在山东青岛大学中文系教散文习作,住处恰在公园和学校之间福山路口,一座新经修理的小小楼房里。三角形院子中有三五簇珍珠梅,剪伐成蘑菇状的叶端分布一串串小白花,开放得十分茂盛,且散发一种淡淡清香。公园尽头便是海边,距离不过二里路远近。从窗口可望见明朗阳光下随时变换颜色的海面和天上云影(云彩且常呈粉紫色或淡绿色,为一生所仅见)。当时学校还未开课,我整天不是工作就是向附近山头随意走去。山离海较远,由于视界广阔,感觉上反而近些。夜里至多睡眠三小时。生活虽然极端寂寞,可并不觉得难堪,反而意识到生命在生长中、成熟中,孕育着一种充沛能量,待开发,待使用。就在这么一种情形下,用了三个星期时间《自传》便已完成,不再重抄,径寄上海付印。前一部分主要写我在私塾、小学时一段顽童生活。用世俗眼光说来,主要只是学会了逃学,别无意义。但从另一角度看看,却可说我正想尽方法,极力逃脱那个封建教育制度下只能养成“禄蠹”的囚笼,而走到空气清新的大自然中去,充分使用我的眼、耳、鼻、口诸官觉,进行另外一种学习。这种自我教育方法,当然不会得到家庭和学校的认可,只能给他们一种顽劣惫懒、不可救药的印象,对我未来前途不抱任何希望。所以在尚未成年以前,我就被迫离开了家庭,到完全陌生的社会里去讨生活。于是在一条沅水流域上下千里范围内,接受严酷生活教育约五年,经过了令人难于设想的颠连困苦、穷饿流荡又离奇不经的遭遇。在这个长长过程中,眼见身边千百同乡亲友糊里糊涂死去了,我却特别幸运,总是绝处逢生,依旧能活下来。既从不因此丧气灰心,失去生存的信念,倒反而真像是读了一本内容无比丰富充实的大书,增加了不少有用的“做人”知识。且深一层懂得“社会”“人生”的正确含义,更加顽强单纯的走我应走的道路,在任何情形下既不会因生活陷于绝望而堕落,也从不会因小小成就即自足自满。这份教育经验,不仅鼓舞了我于二十岁时两手空空来到北京城,准备阅读一本篇幅更大的新书,同时还充满了童心幻想,以为会从十年二十年新的学习中,必将取得崭新的成就,有以自见。就这么守住一个“独立自主”的做人原则,绝不依傍任何特殊权势企图侥幸成功,也从不以个人工作一时得失在意,坚持学习了二十五年。

这本小书第二部分选译了《湘行散记》中散文四篇。《湘行散记》是我于一九三三年冬还乡,经过约一个月时间写回北京家中一堆通信,后来加以整理贯串完成的。乍一看来,给人印象只是一份写点山水花草琐琐人事的普通游记,事实上却比我许多短篇小说接触到更多复杂问题。三三年夏,我离开学校返回北京工作,九月里成了家,生活起了根本变化。时住在西安门内达子营一个单独小小院子里。院中墙角有一株枣树和一株槐树,曾为起了个名字叫“一槐一枣庐”。终日有秋阳从树枝间筛下细碎阳光到全院,我却将一个十八世纪仿宋灯笼式红木小方桌搁在小院中,大清早就开始写我的《边城》。从树影筛下的细碎阳光,布满小桌上,对我启发极大。但是工作进展却相当缓慢,每星期只能完成一个章节,完成后就寄过天津《国闻周报》发表。到十一月底,得到家乡来信,知道老母亲病转严重,要我回去看看。其时正是江西方面蒋介石集中了六十万大军,对瑞金进行“围剿”,几次战役异常激烈,死亡以万千人计。我家乡地方那份割据武装,因和接壤的黔军争夺烟土过境税,发生小规模战事,僵持局面也搞得极紧张。公路还未通行,水路来回估计至少得一个多月时间,单独上路比较方便。因此事先和家中人约好,上路后将把沿路见闻逐一写下寄回。时天寒水枯,由沅水下游桃源县开始乘小船上行,随时停停又走走,到达沅水中游的“浦市镇”时,就过了二十二天。又赶山路三天,才到达家乡凤凰。由于小船上生活长日面对湍湍流水,十分枯寂。沿河表面上还稳定,实外松内紧,随时随地会发生事故,安全上毫无保障。为了免得北京方面担心,所以每天必写一两个信,把水上一切见闻巨细不遗全记下来,且有意写得十分轻松愉快而有趣,一共就约写了四十几封。由浦市镇开始山行那三天,得通过一个地势荒凉的腰站。路过一个亭子,恰是十多年前几个军中熟人一同被害的地方,心情相当沉重。夜里住小客店时,信写得反而更加使北京方面放心。到了家乡,从我哥哥处才深一层明白许多意料不到的现实问题,在外边我尽管经常被人认为“思想落后”,到家乡却肯定我是个“危险人物”,应付外边倒比较省事,家乡事便难言,一犯了疑就无从解释。唯一方法即尽早离开。除了礼貌上必需去见见我那位“老上司”,其他任何亲友都不宜拜访。因为提的问题既无从正面回答,还会出乱子。因此只陪在母亲病床边过了三天,借故北京工作紧迫,假期延长太多,匆匆返回北京了。回来途中又走了十二天,写了约二十次并不付邮的长信,说的还是路上见闻。回来后一面续写《边城》,一面整理这些信件,组成一个比较完整的篇章,分别在刊物上发表。到后来才集成《湘行散记》这个小册子。

这个小册子表面上虽只像是涉笔成趣不加剪裁的一般性游记,其实每个篇章都于谐趣中有深一层感慨和寓意。一个细心的读者,当很容易理会到。内中写的尽管只是沅水流域各个水码头及一只小船上纤夫水手等等琐细平凡人事得失哀乐,其实对于他们的过去和当前,都怀着不易形诸笔墨的沉痛和隐忧,预感到他们明天的命运,即这么一种平凡卑微生活,也不容易维持下去,终将为一种来自外部另一方面的巨大势能所摧毁。生命似异实同,结束于无可奈何情形中。即或我家乡“老总”,还拥有地方武装三万人,割据湘西十三县已二十年,也难免在不易适应的变故中,失去了控制力而终于解体完事。这一切我全预料到。果然不到三年,我的忧虑就证实了。蒋介石在江西取得暂时胜利后,抽出了一个军的实力,来向地方进行兼并压迫,自然不甚费力就达到目的。上级下野,军队改编外调,外来“嫡系军队”侵入成为征服者,地方弄得一团糟。

第三部分从《湘西》一书中选出,共计四篇。全书着手于一九三七年冬天。抗日战争发生后,北京陷落,八月十二日大清早,我和北大、清华两校一些相熟教师,搭第一次平津通车过天津,第二天在法租界一个住处,见早报才知道上海方面已发生战事。我们的终点原是南京,由海船去上海路线已断绝,只好等待机会。过了十来天,却探听出有条英国商船可直达烟台。准备先去烟台,到时再设法乘汽车到当时还通行的胶济路中段,再搭胶济车就可到南京。一切得看气运。我们无从作较多考虑,都冒险上了船。还记得同舱熟人中有美术学院赵太侔夫妇、清华大学谢文炳夫妇、北大朱光潜教授,及杨今甫先生等等。辗转十来天,居然到达了南京。那天半夜里,恰逢日本第一次用一百架飞机大轰炸北极阁。南京方面各机关都正准备大疏散,于是我又和不少北方熟人,于三天后,挤上了一条英国客船向武汉集中。我既买不到票,更挤不上船,还亏得南开大学林同济先生,不顾一切,勉强推我上了跳板,随后向船长介绍,说我是中国大作家,得到不必买票的优待,且在特等舱里住了四天才离开船的。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准备在湖南组织临时大学,到武汉转车走后,我就和几个朋友暂留武汉借武大图书馆工作,并借住东湖边大革命时一个军长耿丹的别墅里2

不久就有熟人相告,延安方面欢迎十个作家去延安,可以得到写作上一切便利,我是其中之一,此外有巴金、茅盾、曹禺、老舍等等。所以十二月过长沙时,一个大雪天,就和曹禺等特意过当时八路军特派员办事处,拜访徐特立老先生,问问情形。徐老先生明白告我们:“能去的当然欢迎,若有固定工作或别的原因去不了的,就留下做点后方团结工作,也很重要。因为战事不像是三几年能结束,后方团结合作,还值得大大努力,才能得到安定,并持久作战。”不久带了几个朋友到沅陵我哥哥新家暂住时,湘西正由苗族头目龙云飞把提倡“读经打拳”的湖南省长何键轰下台,湘西十八县一度陷于混乱状态,一切还不大稳定。军事上后勤物资供应和兵役补充,湘西都占有特别重要地位。南京当时已失陷,武昌军事上显得相当吃紧。正有许多国家机关和教育机构向后撤退,小部分可望上移川黔,大部分却正集中长沙加紧疏散,以湘西最安全。这个大后方必需维持安定,才不至于影响前方战事。

其次是湘西二十年都被称为“匪区”(事实上只是不听南京方面随意调动)。又认为是个神秘莫测的地方。我生长于凤凰县,家中弟兄移居沅陵又已多年,这两个地区的社会人事我都格外熟悉。到沅陵不久,正值湖南省行署组织成立,新的地方行政负责人,恰是我那个“老上司”。在苗区造反驱逐何键下台的“苗王”龙云飞和我也相熟,其他高级幕僚军官更多非亲即友。我因为离开家乡已十多年,对家乡事所知不算多,对国家大事或多或少还懂得些,这次回来已近于一个受欢迎的远客,说话多些也无什么忌讳。我哥哥因此把这些同乡文武大老,都请到家中,让我谈谈从南京、武昌和长沙听来的种种。谈了约两小时,结论就是“家乡人责任重大艰巨,务必要识大体,顾大局,尽全力支持这个有关国家存亡的战事,内部绝对不宜再乱。还得尽可能想方设法使得这个大后方及早安定下来,把外来公私机关、工厂和流离失所的难民,分别安排到各县合适地方去。所有较好较大建筑,如成千上万庙宇和祠堂,都应当为他们开放,借此才可望把外来人心目中的‘匪区’印象除去。还能团结所有湘西十八县的社会贤达和知识分子,共同努力把地方搞好……”我明白许多问题绝不会是一次谈话能产生影响,解决问题。因此到达昆明不久,就又写了这本《湘西》,比较有系统地把一条纵横延长将达千里的沅水流域和五个支流地方的“人事”“生产”作个概括性的介绍,并用沅陵和凤凰作为重点,人事上的好处和坏处,都叙述得比较详尽些,希望取得“辟谬理惑”的效果。而把外人对于两地一些荒唐不经的传说,试为加以较客观分析。某些方面实由于外来贪官污吏无知商人的造作附会,某些方面又和地方历史积习分不开。特别是地方政治上显明不过的弱点,新的负责人,也应当明白有许多责任待尽应尽。优点和弱点都得有个较新的认识,才可能面临艰巨,一改旧习,共同把地方搞好。这次译文恰好选的正是“沅陵”和“凤凰”两章,证明我的用心,并不完全白费。

第四部分应说是一个纪实性的回忆录。全部计划分六段写,译文取其三段。记的是我于一九二〇年冬天回凤凰时,应一个同乡邀约,去离县城约四十五里的乡村“高枧”作客吃喜酒,村子里发生一件事情的全部经过。村子不到二百户人家,大族满姓,人并不怎么“刁歪”,头脑简单而富于冲动性是他的特征。和另一村子一个田家兄弟,为了一件小事,彼此负气不相上下,终于发展成为一个悲剧,前后因之死亡了二三十个人。仇怨延续了两代,他本人和唯一孤雏,若干年后,先后也为仇人冤家复仇致死。故事原只完成四段,曾于一九四七年分别发表于国内报刊中。现在保存的中间三段,原稿连缀成一整幅,系我过去托巴金代为保存,我自己却早已把它忘了。前年巴金由“文革”时期被没收后来退还的一堆旧稿中清理出来,才寄给我。保存部分虽不完全,前后衔接可以独立成篇,并且全都是亲眼见到的部分。因此用《劫后残稿》题附在香港重印的《散文选》后边,作为一个纪念。

重读这个选本各篇章时,我才感觉到十分离奇处,是这四个性质不同、时间背景不同、写作情绪也大不相同的散文,却像有个共同特征贯串其间,即作品一律浸透了一种“乡土性抒情诗”气氛,而带着一分淡淡的孤独悲哀,仿佛所接触到的种种,常具有一种“悲悯”感。这或许是属于我本人来源古老民族气质上的固有弱点,又或许只是来自外部生命受尽挫伤的一种反应现象。我“写”或“不写”,都反映这种身心受过严重挫折的痕迹,是无从用任何努力加以补救的。我到北京城将近六十年,生命已濒于衰老迟暮,情绪却始终若停顿在一种婴儿状态中。虽十分认真写了许多作品,它的得失成毁都还缺少应有理解。或许正如朱光潜先生给我作的断语,说我是个喜欢朋友的热情人,可是在深心里,却是一个孤独者。所有作品始终和并世同行成就少共同处,原因或许正在这里。

一九八一年九月于北京

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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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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