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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十二种人生(第二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奖得主 李静睿作品 终篇《纽约倒影》获豆瓣阅读征文大赛・非虚构组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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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十二种人生(第二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奖得主 李静睿作品 终篇《纽约倒影》获豆瓣阅读征文大赛・非虚构组优秀奖) 商品图0
小城:十二种人生(第二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奖得主 李静睿作品 终篇《纽约倒影》获豆瓣阅读征文大赛・非虚构组优秀奖) 商品缩略图0

商品详情

书名:《小城:十二种人生

ISBN: 9787544769327

作者:李静睿

定价:36.00

出版年月:20181

装帧:精装

开本:32

页码: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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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² 李静睿:第二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她已在都市生活多年,依然能写出赤忱的小镇纪事。她有在世界各地旅居的经历和机会,却在文学漫游之余,对坚硬的中国现实保持关注。她是一位安静的写作者,温柔地经营着语言,勇敢地积蓄着能量。当代最具潜力青年作家,已出版《小城故事》《小镇姑娘》《微小的命运》《北方大道》,作品被翻译成多国语言。

² 微博网名:阿花的伊萨卡岛;微信公众号:叙述。拥有十几万粉丝,互动生动热烈;李静睿在私人创作之外,在微博、微信等互联网平台上犀利鲜明的表达,属于她另一种风格的书写。“无论是公共言论还是私人写作,无论是讲述角色还是她自己的生活,她的语言都没有什么摇摆或分裂,始终保持着一个沉稳、细致、柔长的语言节奏,温柔中露出锋芒。”(吴琦)

² 《小城:十二种人生》:生活的改变大部分是缓慢的,像一条河,从一滴水到另一滴水,沉默地改变了流向——十二篇独立的故事,真实细腻地塑造了一座川西小城内的众生相:在孤寂的晚景中渴望着亲人温情的外婆、凉皮铺里曾经形影不离尔后分道扬镳的女孩们、在苟且中寻觅幸福生活的茶馆老板吴树生、拥有美妙歌喉却被世俗嘲讽的五妹、沉默叛逆的少年夏磐……最后一篇《纽约倒影》,与小城故事构成了反向映照。无论是大城还是小城,李静睿的故事都善于呈现粗糙而有温度的现实表面。唤起读者对往昔岁月与周围天地的熟识感,以及置身其中的渴望。

² 本书中的《纽约倒影》曾获第一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非虚构组优秀奖。

 

【作者简介】

李静睿

李静睿,毕业于南京大学,曾做过八年法律记者。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小城故事》《北方大道》,长篇小说《小镇姑娘》《微小的命运》等。

 

【内容简介】   

“生活的改变大部分是缓慢的,像一条河,从一滴水到另一滴水,沉默地改变了流向。”

一座川西小城,十二种人生片段诉说着细碎而庸常的人生。主人公都是在这座小城中生根发芽、努力生存的普通人:在孤寂晚景中渴望着亲人温情的外婆凉皮铺里曾经形影不离尔后分道扬镳的女孩们在苟且中寻觅幸福生活的茶馆老板吴树生拥有美妙歌喉却被世俗嘲讽的五妹沉默叛逆的少年夏磐……柴米油盐饮食人生,短篇系列呈现出粗糙而有温度的生活质感。作者对故乡小城的爱恨眷恋流露在淡然的叙述之中。最后的新增篇目《纽约倒影》,与小城故事构成了反向映照。

“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度,也不会找到一个新的海岸。这个城市会一直跟随你。”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小城,它是你命运的起点和归隐。

 

【目录】

 沉默的冬天

 月光下的小路

 死者

 高跟鞋上

 潮湿的烟花

 伤心凉皮铺之歌

 二哥

 茶馆

 卖毛线的女人

 岸上的歌声

十一  ·城

十二  小城

纽约倒影

 

【文摘】

                              

   

我的小城似乎已经在多年摇摆不定后安稳下来,身边每个人都有了一份工资,拿着多不多少不少总之能把日子混下去的钱,这份工资沉淀了曾经被各种来路不明的贫穷搅浑的釜溪河水,让人尴尬的不堪留在河底,没人再有兴趣捞一勺起来审视过往。大表哥前几年都在开黑车,被抓了好几次,每次罚款六千,罚一次全家人就要跟着提心吊胆几个月,他一天十几个小时在路上跑,一直跑到把这六千赚回来,然后接着在下一次罚款又交出另外一个六千。现在他不跑了,在帮卖保健品的三姨妈打杂,既帮忙开车运货,偶尔也要口若悬河地劝大妈大爷们买七千多一个的水疗床垫,姨妈每个月发给他两千,他又离了婚,这一次婚姻留下了一个女儿,他如珍似宝地爱着,现在他是一个有能力爱女儿的男人,而不是一个随时会被拘留十五天的黑车司机。那个小姑娘惊奇地被人发现具有运动天赋,先是练体操,然后进了市少年跳水队,免费读小城里最好的小学,她缺了三颗牙,晒得漆黑,我既担心她和绝大部分运动员一样,被无情的体制潦草抛弃,又不想放过一点她可能会是下一个高敏的希望。

表妹从一个在商场里卖玉兰油的售货员变成一个卖真皮女包的售货员,她也离了婚,儿子跟着她,她又找了个做小生意的男人,没有什么钱,却也能活下去。他们先是住在家里,后来因为老是回家太晚被赶了出去,去年夏天我回到小城,有一个晚上在烧烤摊上遇到她,和一个胖墩墩的女朋友一起,面前只有几串蔬菜,却一人叫了一瓶啤酒,夜风还是有点燥热,我看着她慢慢地把那瓶啤酒喝完。

人人都在酝酿一种看起来充满希望的新生活,不管新生活是一套房子还是一份新工作。小城的房价几年里涨了好几倍,大家也都在茶余饭后抱怨,却不像在北京的人抱怨得那样真切,毕竟人人也都有了房子。2010 年我把自己在北京的那套小房子卖了,转手就在小城里买了一套电梯公寓,那套房子买之前我只看过户型图,买之后也就去看过一次,采光不是太好,黑糊糊的水泥地上不知道哪个工人拉了一坨屎,爸爸妈妈安慰我说,这是好兆头,要发财的。我一直没有发财,却一直留着那套房子,不肯租出去,总价涨了快十万也没有卖掉,前两年我甚至把自己的户口从广州迁回父母家,因为我一直想象着自己回到小城的那一天,我零零散散地做着这些事情,也许做多了,这件事也就能成真。小城的街道永远狭仄肮脏,行走着那些的确幸福的人们,他们有工资有保险有房子,没有人可以想象出人生还有什么别的可能。都说钱越多越好,但好像也没有人真的有动力拼着命找钱,以前他们还炒股,十几年前有入市限额的时候,几家人凑出一个账户,一人几千投进去,没空就去股市里看看,就跟当年去区政府门口静坐一样,打毛线的打毛线,嗑瓜子的嗑瓜子,那些在屏幕上闪动的数字给人无限希望,股票当然曾经涨上去过,但钱并没有提出来,滚了滚又入了市,倒是为了庆祝,额外多吃了好几顿羊肉汤。大盘从六千点跌下两千点,也没有在小城里造成多大波澜,股市依旧是去的,就像大家吃过晚饭都去河边散步。反正那笔钱都被大家忘了,只要不卖,就算不上亏,我知道如果有一天它们涨回了原位,小城的人会欢天喜地又去吃一顿羊肉汤,反正没人算得出通货膨胀,和那些无可挽回流逝的时间,只要数字回归原位,人人都能找到安慰自己的方式,在任何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故事里,他们总能找到一条路通向安慰。

我试图讲出那些不可安慰的故事,但这不过是一个太容易被虚妄安慰的小城,就像一圈一直输一直输的麻将,它总能想象着自己会有转手和一个三番的时候,却不知道牌局已经走向终点,那些输出去的筹码,早已被时间兑换为现金,永远不可翻盘。

 

 

纽约倒影

在纽约的一年里,我一直在写一部长篇,断断续续写了七万字,回国之后彻底搁下了,我自己通读过一次,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续上。小说是个特别简单的故事:有个姑娘,本来和男朋友在北京合买了套小房子,后来两个人分手,房子卖掉后一人分了五十万,她有两个选择,一是回到老家,用这笔钱全款买套房子,在家里人的安排下当个公务员,然后继续在家里人的安排下和另一个公务员相亲,她总会结婚,不是和这个男人,就是和那个男人。二是去纽约,自费读一个LLM,她什么都买不起,为到底吃五美元还是八美元的晚餐殚精竭虑,没有男人追她,只有楼上住的墨西哥人若有若无的性暗示,她不想回国,却又找不到在纽约的工作。我不过是替她同时想象了两种生活,或者说,我为自己想象了两种生活,然后一种都不能拥有,继续生活在北京。

我羡慕那些确凿无疑知道自己属于哪座城市的人,因为大部分人不过跟我一样,在城市和城市中只知道来路,却未有去向。布罗茨基把自己最好的文字送给了彼得堡,然而他却死在纽约,最后葬在了威尼斯,他说这个充满水的地方是他最爱的城市,因为他相信水就是时间的浓缩形式,“尤其是水呈现灰色的时候,这大约恰好就是时间的颜色”。回国后我在老家的书柜里找到一本《驼背小人》,一翻开就看到本雅明在前言里叹息他的柏林:“我即将和自己出生的那个城市作长久的,甚至是永久的告别。”我却没有勇气跟任何一个离开的城市做永久的告别,好像这样的告别没有发生,我就还能随时回去。

我安稳地住在北京通州的某栋高楼里,却饶有兴趣地幻想如何彻底打破现有的人生,甚至像写小说一样丰满出种种细节。我幻想自己离了婚(并不是因为我想离婚,而是唯有如此,我才有可能拥有第二人生),在以前单身时住的那个小区租一套朝南的房子,床上铺蓝灰色四件套,窗帘是更深的宝蓝色,房间里望出去是小区乱糟糟的花园,无人打理,夏天的时候,草一直蓬到膝盖,妈妈第一次过来,在花园里发现了不少兔草,从黑麦草到苦荬菜再到鱼鳅串,因此极力鼓动我养两只兔子。我没有养兔子,兔子屎太臭,对面的家乐福里有冷冻兔肉,偶尔我会买回来用莴笋炒着吃,这道菜的关键是要有小米辣和小青椒。每周一次我坐几站通州的公交车去八里桥市场买菜,一整只小牛腱子切开腌一晚上后卤出来,够我好几天中午用来下粥,带筋的部位总是先被我吃完,最后剩下那些生硬的瘦肉,默默倒进垃圾桶。离婚分家的时候我搬走了自己的泡菜坛子,茭白灯笼椒小红萝卜扔进去第二天就可以捞起来,拌上自己熬制的熟油海椒,装在一个青花瓷的储物罐里。我照旧读书写作,每天焦虑地查工行账户看有没有打进稿费,房租又涨了一次,冬天都快结束了,我下了几次决心才买了一双新靴子,我在春天开始的时候重读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看到他有一章起的标题是:“所谓不快乐,就是讨厌自己和自己的城市。”

我发现自己真的不快乐,开始讨厌自己和自己的城市,我会回到老家,用最后的存款把我那套闲置的小房子装修出来,窗台上养一盆栀子花,书桌边摆一盆高高的绿萝,卫生间和厨房里有滴水观音。我养不活任何植物,但是爸妈就住在边上小区,他们总会及时出现,替我浇水松土,偶尔洒进去一些营养液或白醋,绿萝越长越高,纯白的栀子花在盛夏一朵朵开放,又渐渐凋谢。我一本本写出根本不可能畅销的小说,最后变成一个著作等身然而一无所成的老年女作家,因脑溢血死在烟雾缭绕的鳝鱼火锅店,因为这是我能想象出的最不痛苦的死法。亲戚们去跟农民讨价还价,最后艰难地替我在深山里找到一块墓地,骨灰盒是蓝色陶瓷,上面画着莫奈的《莲花池》,清明节他们来给我扫墓,一路上顺便捡点木耳回去炒肉,小侄女摘一大把油菜花放在我的墓碑前,我闷闷不乐地托梦跟她说:“要不你明年给我送玫瑰,百合也行,姑妈保佑你毕业考试考第一名,这个交易怎么样?”

我当然也可能在离婚后回到纽约。有个在法拉盛开超市的男人不知道怎么找到我的博客,有一段时间里他每天都给我写信,每封一句,前言不搭后语,他约了我那么多次去吃川菜,我们却始终没有在纽约见面。也许我可以孤身去投奔他(前提是人家还愿意被我投奔),从杂货店老板娘升级为超市老板娘,我不再需要自己做卤味,我只在每天打烊前收一下账本,然后顺手拿走两磅樱桃和一瓶饭扫光。我吃啊吃啊吃啊,火速胖起来,终于能在纽约买到合适的裤子,我坐七号线从法拉盛去到时代广场,颤颤巍巍走在曼哈顿街头,看到街上起码超过三百磅的墨西哥女人,特别安心地又咬了一口手上的汉堡。我不再回国,却还是每天上上新浪微博,从那里看雾霾中的北京,看秋天路上落满心形的银杏树叶,小小白色果实隐藏其中,我很惋惜地想,其实可以拣回去炖鸡。有一次我看到自己曾经住过的房子,地铁六号线通到了楼下,温榆河边的树林被砍掉一半,多年前我们会在深夜走到河边散步,路灯总是坏掉,影影绰绰中看见肮脏的水浮莲漂在水面上,白杨长得天那么高,黑暗中投下更加黑暗的影子。我把照片放大又放大,试图看见露台上我亲手挑选的红蓝格子窗帘,但一切都模糊不清,可能那里换了窗帘,反正一切都更换殆尽,为什么还要留着那幅窗帘。

这样的想象可以无穷无尽下去。每个城市都有写好的剧本等着我去上演,为了永远不死,伏地魔把灵魂分裂成七种魂器,一个藏在伏地魔年轻时候的日记中,一个藏在施满黑魔法的水盆里,还有一个是那条可怕的大蛇纳吉尼。我又没有奢望永生,我不过是觉得自己停留过的城市都会留下某一部分自己,不管我迁移到哪里,她们都可以留在原地,继续生活下去,我没有离开纽约,我也可以一直住在伊斯坦布尔的机场里。卡瓦菲斯为城市写过一首诗,诗里的人要去另一个国度,去另一个海岸,找寻一个比这更好的城市,但是诗人无情地说:“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度,也不会找到一个新的海岸。这个城市会一直跟随你。你将走在同样的街道上,日渐老去。在同样的邻里之间,在同样的房子里枯朽。”每一次读到这首诗,我都会既沮丧于早就这样写好一个枯朽结局的人生,又沮丧于,我并不知道哪个城市会一直跟随我,我也不知道应该在哪栋房子里日渐老去,我只是老去而已。

我在每个城市都俯身寻找倒影,从纽约到北京,我在哈德逊河岸和什刹海边以一模一样的姿态向水中张望,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戴上圈圈套圈圈的大耳环,对着水面仔细涂上玫红色口红后才转身离去,我没有看见那倒影依然停留在水里。

本文写于 2013 年

【篇章节选】

 

伤心凉皮铺之歌

 

上午第二节课结束,我们去吃凉皮。那个时间本应该做课间操,我们分批分次去校门外的凉皮铺,让操场上总是有一半的人 , 跟着第八套广播体操的音乐懒洋洋地伸出胳膊。

这是小城的盛夏,操场裸露,承受着无处可逃的烈烈白光,边缘的夹缝里长出几根官司草,我们做完操,便一人扯一根回去,打好结套住往后一拉,更肥厚的那根总是先断掉,汁水墨绿,流到指甲缝里,不管怎么洗还是有淡淡草色。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官司草有不计其数的别名:苤苢、马舄、车前、当道、陵舄、牛舌草。我还是喜欢这个词:官司。你缠住我,我缠住你,残暴地分开,永不愈合的断裂。

偶尔会有风,把沙坑里的沙吹上跑道,露出底下没有滤干净的残破贝壳,沙是从河里挖过来的,坐进乌篷船,一直往下游走,就会看到挖沙的人。他们吃得不好,几块不带皮的肥肉,藏身在蒜苗或者笋片里,颜色清爽,但人人渴望油腻。大部分人晚上也住在船里,饿得心焦破烦,就借着月光在沙滩上挖蚌壳,用小刀撬出蚌肉,壳闭得紧,把手磨破了才能凑齐一海碗的肉,一把把撒上辣椒,大火爆炒,蚌壳肉稍微老了就嚼不大动,也没有多少油气,但是嘴里一直有东西停留,总让人觉得没有那么慌张。

到了星期天,林米米坐乌篷船去看她挖沙的父亲,带上满满一饭盒蒜泥白肉,天气苦热,没有回旋余地,她在肉里就一直加蒜,林米米被蒜味罩住无从脱身,尴尬地想从舱内走到甲板上,划船的老板笑眯眯地拦住她,说:“幺妹,没得事,大蒜香得很,你晒黑了可惜。”船里另外的人也都嗤嗤笑起来,问她:“幺妹,你咋子养得这么白哦?”他们都打着黢黑赤膊,却诡异地穿着丝袜皮鞋,脚踝有一道明显的白线,把两种颜色的皮肤分离开来。

林米米明明也穿着短裤和 T 恤,又晒了一个夏天,却四处雪白,漆黑长发梳成肥辫子,碎发散在额角,只显得更有一张雪白的脸,圆滚滚大腿突兀地羼在黑色船舱里,她想把自己藏起来,但长手长脚,找不到地方安放。船好像永远到不了,柠檬洗发水和蒜泥白肉像官司草一样纠缠在一起,顺着水路往下漂。林米米想:要是茗茗在就好了,茗茗长得高,比她打眼,船上的人就不会都盯着她隆起的胸脯看了。

陈茗茗正在帮父母卖凉皮。凉皮铺只有四张小桌,开在学校的大门外,门最近刚上过漆,鲜亮宝蓝,和周围这灰扑扑的一切都没有关系,只有桌上的塑料布是同样颜色。周日没有课间操溜出来的学生,菜市场的贩子们愿意走很久来这边,花一块钱吃顿潦草午饭,陈茗茗每一碗都加不少面筋,现烫豆芽还带一碗豆芽汤,又送一碟自己拌的大头菜,她舍得加香油,自己舂海椒面,有人愿意花两毛钱,用二黄纸包好一小撮带回去晚上下饭。

只有十五岁,陈茗茗已经长到了一米七,她瘦得厉害,每条牛仔裤都吊在腿上,赤脚穿球鞋,做操的时候站在主席台上示范,一到踢腿运动大家就在下面笑,因为实在太像圆规奋力画圈。只有林米米气鼓鼓地跟着做,她胸脯太丰满,踢腿时胸前猛然一跳,旁边的男生一直等着这一节,等到了又不好意思,佯装转头过去。中午那一轮过去,凉皮铺空了下来,陈茗茗开始做作业,太阳更毒更辣,作业本滚烫焦黄,纯蓝墨水写下去就被晒淡颜色,她把做好的几道立体几何题折起来。等米米傍晚坐着船回来,她上了岸要在热气中走半个小时,坐在这里吃碗凉皮,陈茗茗特意为她加了海带和莴笋丝,又去路口的凉菜摊拌了二两猪耳朵,调好的果珍早就冻在隔壁小杂货店的冰箱里,咕噜噜喝下去可以打好几个冷战。再然后,昏黄路灯亮起来,她们凑在灯下做作业,米米数学不好,立体几何题总是找不到辅助线,茗茗就要翻开这些折页,说:“看,我都做好了。”

 

小城的人都知道林米米,她妈妈是城里唯一一家电视台的新闻主持人,每天三次在吃饭时间出现在家家户户的 21 寸彩电上,哪怕满屏雪花,也能看到她梳着光溜溜的发髻,耳下垂一对水滴状的翡翠耳环,颜色太绿,大家都说怕是假货。丝质白衬衫,有两颗扣子没有扣上,如果低头看稿时挪动一下位置,就会露出一点点粉红色的蕾丝边。银色项链,玫瑰坠子,项链有点短,勒在突出的锁骨上,有一种让人口干舌燥的蛊惑。很多年前她跟着男人从农村来到小城,男人在工厂守大门,他们就住在门后的一间小屋里。林米米刚生下来,她半夜坐在门口喂奶,雪白胸脯上洒着月光,头发没来得及挽上去,厂里的男人们下了夜班,路过的时候喉头乱动。后来她和男人离了婚,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出现在电视上,刚开始报天气预报,普通话带着浓浓口音,后来慢慢标准了,就开始报新闻。她一直没有再结婚,在电视台边新修的小区里买了顶楼跃层,露台上有两盆茉莉,偶尔会有金鱼从鱼池里纵身一跃,跌落在马路上,肠穿肚烂。紫红色天鹅绒窗帘,白天黑夜都垂下来,把一切猜测挡在窗外。她渐渐成为小城的传说,各种故事像雾气一样在火锅桌上转来转去,没有任何确凿的细节,依然火辣开胃。父亲去乡下挖沙之后,林米米就住在学校里。宿舍条件不好,早上得站在门边刷牙,人来人往都看着她蓬头垢面,往外吐泡沫,晚上洗完澡又刚好遇上高三晚自习下课,林米米穿粉色碎花睡裙,在深蓝天空下闪动雪白双腿,脸上的水珠像玻璃一般滑动。人人都认识她,有人故意用普通话拖着长音大声说“晚间新闻联播”,米米拿着塑胶水盆,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发抖,水盆里泡着她刚换下来的衣服,她用手摁了摁,把粉红色蕾丝边的胸罩塞到下面去。

陈茗茗的父母偶尔回村里参加红白事,凉皮铺关了,茗茗就搬到宿舍来,拿两件换洗衣服,把牙刷放在米米的漱口杯里,拿着一包带筋的牛肉干,她们开始都挤在狭窄的上铺,后来又跟下铺的人换,因为两个人一直说话,直到天亮,怎么轻手轻脚翻身,还是吱嘎作响,牛肉末簌簌往下掉,花椒的味道在蚊帐里闷声散开,起床时让人恍惚,好像坐在小店里吃放了过多红油的抄手。茗茗打了四瓶水一起洗澡,又把两个人的衣服都洗了,从晚自习下来的人看到她光着褐色长腿,穿着过大的拖鞋,蹲在宿舍门口费劲地往短裤上打肥皂,米米靠在门框上和她说话,又拿出父亲在船上晒的南瓜子嗑,壳就扔在走廊里,茗茗洗完衣服后拿着撮箕扫地,发出唰唰的声音,像下了半夜的雨。天已经黑净了,月亮好像掉进了野梨树里,学校有猫头鹰的呜嗷声,米米和茗茗轻轻带上宿舍门,她们还有一整个夜晚。

 

小城里模模糊糊地流传着林米米和陈茗茗的故事,大家过于震动,反而不知道如何是好,饭桌上提到,连学校的老师都讳莫如深地微笑,又忍不住加一句:她们上课都牵着手,一下课就到小树林去。原因无处可寻,又一定得寻找原因,索性毫无推理就得出结论:这一切只能归因于米米的妈妈,一种妖孽生出了另外一种妖孽,都应该像那些水泡眼的金鱼一样肠穿肚烂,沉在河底。小河的上游这两年修了一座造纸厂,每逢放污水,泡沫就一直漫到岸上,林米米理应和陈茗茗一起被这些泡沫席卷而去,直至也化为这污脏腥臭的一部分。到了高三,陈茗茗家的凉皮铺变成了凉皮店,还是开在学校门口,竖了块招牌,和店面相比大得滑稽,用毛笔手写了“辣巴适凉皮店”,上面缠缠绕绕,挂着几个从来不亮的彩色灯泡,店里有五张桌子,新刷的墙壁雪白,天蓝色塑料凳喜气洋洋地堆在一起,每张桌上都放着一碗现熬的熟油海椒。凉皮店现在多了小炒,门口还支了个大锅,乳白色的羊肉汤整日整夜地滚着,每天往里面一盆盆倒羊骨头,偶尔会有个羊头,眼窝子和脸颊上有一点没剔干净的碎肉,陈茗茗看到了就随手割下来,蘸点熟油海椒也是个小点心,如果林米米在,她就要去调个新鲜海椒蘸水,因为米米不爱吃熟油。

凉皮店开张,林米米站在门口帮着吆喝。秋天都快过了,她还光腿穿一条紫色真丝裙子,上面印着大朵大朵黄花,长袖,但是胸开得有点低,更显得到处都白,几乎让人不适,脚上是黑色半跟鞋,脚背上有挤过的红印。裙子和鞋子大概都是林米米的妈妈送的,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问,林米米就穿成这样,好像随时打算去播报晚间新闻,一遍遍拦着经过的人说:“叔叔嬢嬢,进去吃碗羊肉汤嘛,一块五一两,白饭随便吃。”几张桌子很快坐满了,大部分人也就点了二两羊肉汤,特意声明要三线肉,因为羊肉有点肥的才香。店面只有十几个平方,羊肉汤的白气腾上来,有一种带着腥味的污浊暖意。林米米和陈茗茗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一人拿了一碗凉皮,这个天气吃凉皮其实已经有点冷心,但是她们吃了一会儿还辣出了汗,林米米的胸脯渗出粉红色,陈茗茗突然抬起头来说:“你把裙子扯上去点。”

凉皮店挨着一家礼品店,在小城里算得上洋气,卖不干胶和明星海报,还有音乐盒,穿蕾丝裙的小人在上面跳芭蕾舞。那天晚上凉皮店打了烊,陈茗茗送林米米回宿舍,半路上突然掏出一个音乐盒,上满了发条后小人开始一圈圈跳舞,陈茗茗说:“那个老板娘说的,这个音乐就是《天鹅湖》,面试的时候你就拿着这个音乐盒上去跳支舞。”前几天有个民航飞行学院来提前招生,林米米和陈茗茗都报了名,小城里难得有这样高的女生。米米报乘务员,茗茗报飞行员,两个人都进了面试。那天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雨,米米还是穿着那条紫色真丝裙子,同一双黑色半跟鞋,只是加了肉色丝袜,上面星星点点溅上污泥。面试的考官走进教室前,刚好看到陈茗茗半蹲在地上,拿着一条湿毛巾帮林米米擦丝袜,浅色丝袜打湿了变成深褐色,无端端让人觉得里面的腿会白得看见血管。林米米垂下头来,脖子上有一根项链荡在胸口,坠子是一个小小的银色口哨,她一直戴着这根项链,陈茗茗领课间操的时候如果下面吵得太过分,她就会突然把哨子吹响,那种哨子质量不好,凄厉的呼啸声很久才会消失。林米米在里面跳舞,陈茗茗坐在门外,音乐盒声音很小,《天鹅湖》的旋律只断断续续漏出来,陈茗茗想象着紫色裙子旋转的时候,上面的大朵黄花会飞出这初冬的灰色雨天,只要林米米吹响口哨,她就知道自己应该跟随到哪里。

2010 年夏天我从北京飞回成都,航班漫长,像一场怎么都散不了场的电影,飞机餐是糊里糊涂的鸡肉饭牛肉饭,还好配了包榨菜,我也就吃了。吃到最后一口牛肉拌红萝卜丁,飞机突然摇摇摆摆地穿过云层,牛肉和胡萝卜丁跳到了我的蓝色裙子上,我烦躁焦虑,拼命按呼叫铃。

有个空姐很快拿着湿毛巾过来,她化极淡的妆,几乎看不出粉底,皮肤还是白得发亮,嘴上搽着玫红色唇膏,没有打耳洞,夹一对珍珠耳环,头发干净利落,梳成一个肥肥的髻,散开来应该满头卷曲。她低头递给我毛巾,我分明看到一个银色哨子在白色衬衫里闪了一闪,哨子上有点锈斑,链子是新换的铂金,细细的水波纹,勒在她漂亮的锁骨上。

我下意识地轻轻叫了一声:“米米。”她没有抬头,我又看到她无名指上的戒指,一颗起码一点五克拉的方钻,简单地镶了个边,钻石不是很闪,因为手指修长也不显得大,和她配得刚刚好。下飞机我又看见她,仰着头用糯糯的普通话和机长聊天,那个机长的眼睛明显没有办法离开她的脸,事实上每个下飞机的乘客都没有办法离开她的脸,有人偷偷拍照,她显然习惯了快门的咔嗒声,只微微皱下眉头。

回家几天,傍晚我出去散步,热气从水泥地面上蒸腾而来,走了两步就全身濡湿,刚想回去,却突然看到了那块大得滑稽的招牌,还是用毛笔手写着“辣巴适凉皮店”,我疑心重新描过,因为每个字都过黑过粗。那几个从来不亮的彩色灯泡现在亮了,闪着颓然的光,天还完全没有黑,那颜色更显黯淡。陈茗茗穿着白色背心牛仔短裤坐在店门口的塑料凳上,她明显胖了,大腿肉乎乎地摊在那里,还好皮肤黑,不显得突兀,脚上是一双过大的男式拖鞋,头发剪到极短,几乎贴着头皮,面前一口大锅,滚着灼热的羊肉汤,只是现在已经涨价到了六块钱一两。今天的生意已经过去了,陈茗茗就坐在那里,慢吞吞吃一碗凉皮,她看见我或者没有看见我,那碗凉皮看上去都辣得让人无话可说,这一切都不过是无话可说。     

店门口一蓬蓬的官司草长到小腿高,我绕过它们坐下来要了一碗凉皮,二两羊肉汤,又加了个小炒鸡杂,自己从冰柜里拿出来一瓶蓝剑啤酒。陈茗茗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着,现剁海椒辣味漫开,店里让人焦心地热,我替她干了一杯酒,在乳白色的汤碗里,想象着她和米米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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