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详情
书名: 迟子建作品套装5册
定价: 249
作者: 迟子建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ISBN: 9787521211719T
《原始风景(迟子建作品)》
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得主迟子建小说代表作, 四段童年视角的家族故事,重温原始的纯真
《日落碗窑(迟子建作品)》
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得主迟子建小说代表作, 四段少年故事,生动而纯粹的温情人生
《北极村童话(迟子建作品)》
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得主迟子建小说代表作, 迟子建文学王国的起点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迟子建作品)》
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得主迟子建小说代表作, 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
《起舞(迟子建作品)》
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得主迟子建小说代表作, 作家为哈尔滨书写的四段传奇。
《原始风景(迟子建作品)》
本书收录《原始风景》《麦穗》《岸上的美奴》《白银那》等四个故事,都发生在边远封闭的小镇、相对遥远的时空,因此本卷小说的叙述语言更有一种疏离而奇妙的风格,清新通透。《原始风景》以童年视角、诗化语言,追溯回忆,叙写家族故事,以丰厚的质感、丰沛的情绪,多维度丰富着极寒之地的文学意味。《岸上的美奴》是作者题记“献给温暖与爱意”的作品,其中的姑娘美奴,与《麦穗》中的西西、《白银那》中的卡佳一样,虽生活在封闭边远、民风各异的小镇,但她们始终在与这个世界的不堪与不公做悲壮的对抗,因此她们的故事尤为让人难忘。
《日落碗窑(迟子建作品)》
本书收录四个少年的故事,《日落碗窑》中的关小明对杂技“顶碗”有执着的理想主义式的追寻,《疯人院的小磨盘》的故事围绕小磨盘的上学经历而展开,《五丈寺庙会》中十五岁的少年仰善做着“放鸟”的生意,《草地上的云朵》中小哥俩天水和青杨随爷爷去到了遥远的小镇伊里库。这些少年各自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呢。本卷作品均采用少年视角展开故事,风格生动而纯粹,充满灵性色彩。通过跳脱出成人固化思维模式的孩童的眼睛,我们看到的或是特殊的温情,或是纯朴的人性,或是天真活泼的趣味。然而在一个个有心事的少年身上,展现的终究是一幅幅宏大的社会面貌。
《北极村童话(迟子建作品)》
本书收录《北极村童话》《没有夏天了》《奇寒》《观慧记》等四篇中篇小说,均是发生在北极村的故事。《北极村童话》为迟子建1984年发表的处女作与成名作,就此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创造出一个专属于迟子建的奇异而神秘、温暖而哀伤的文学王国——北极村。《没有夏天了》《奇寒》与《北极村童话》一脉相承,从夏自冬,作者细腻描摹北极村偏僻天地里的幽微细节,深情书写那里生活着的孤独中饱含勇气的人物,以及在苍凉与沉重之间闪现着温暖与希望的故事。《观慧记》为作者二十余年后对北极村的深邃回望。借三千年一遇的彗星降临的时机,主人公重回北极村,漫长辽远的时空,让北极村的故事韵味悠长,更给人留下关于爱和时间的遐想。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迟子建作品)》
本书收录《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芳草在沼泽中》《草原》《布基兰小镇的腊八夜》等四个伤心人的故事。《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是迟子建第三次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作品。小说中的主人公因魔术师丈夫去世,饱尝生离死别的悲痛。在她的疗伤之旅中,她目睹到芸芸众生的苦难,窥见到人间各式的哀伤。每个人都陷于自身的伤痛,是悲天悯人之心令伤痛被看见,被疗救。那些悲伤的夜晚所隐匿的故事同样在《芳草在沼泽中》《草原》《布基兰小镇的腊八夜》中现身。故事的发生地可以在草原、沼泽,乃至大兴安岭偏僻山坳里的布兰基小镇的小酒馆,然而那些心中有过往、命中有故事的人,无论何时何地,当他们隐秘的悲伤被倾吐和揭示时,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唏嘘与喟叹便油然而生。
《起舞(迟子建作品)》
本书收录《黄鸡白酒》《起舞》《鬼魅丹青》《第三地晚餐》均为迟子建代表作,也是作家为多年居住的城市哈尔滨书写的四段传奇。《黄鸡白酒》中年近九十岁的春婆婆在哈尔滨禹禹而行,一众小人物的故事随春婆婆的脚步而展开。《起舞》中作家的目光绵延至哈尔滨这座城市久远的过往,让现实与历史在城市巷弄间交会、融和、映照,拥有既空灵又厚重的双重特质。《鬼魅丹青》与《第三地晚餐》中的人物则在婚姻和爱情中苦心经营,作家温情悲悯的笔触描述的是若干不幸的婚姻、几段婚外情,但更重要的则是婚姻表象之下凸显的人心世态,是借神鬼故事寄托的情感渴望。
《原始风景(迟子建作品)》
原始风景 001 麦穗 058 岸上的美奴 106 白银那 161
《日落碗窑(迟子建作品)》
日落碗窑 001 疯人院的小磨盘 061 五丈寺庙会 124 草地上的云朵 172
《北极村童话(迟子建作品)》
北极村童话 001 没有夏天了 045 奇寒 123 观彗记 173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迟子建作品)》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001 芳草在沼泽中 066 草原 135 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 188
《起舞(迟子建作品)》
黄鸡白酒 001 起舞 086 第三地晚餐 167 鬼魅丹青 253
迟子建,1964年生于漠河。中国当代文坛标志性女作家,曾获第一、第二、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茅盾文学奖,以及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等文学大奖。作品通行海外,有英、法、日、意、韩、泰、荷兰、瑞典文等诸多译本。
《原始风景(迟子建作品)》
我长大以后回忆生活场景的时候,有一幢房屋的影子就像雪青色的骏马暴露在月光下一样,让我觉得惊人地美丽。那是一幢高大的木刻楞房屋,它像我童年的宫殿一样坚实而神秘地耸立在我的记忆中。 在我的故乡,人们居住的多是这种房屋,大概这与我们毗邻俄罗斯这个热情奔放的民族有关。整个房屋建筑以粗壮的松木为原料,这些松木经过木匠加工互相咬啮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框子,我们的厨房、厢房就在这框子中大方地格局。房子在外面看上去很普通,也正是这普通显现出了它的坚实和稳固,它的简单而粗犷的构造又呈现出一种天然造化般的魅力。它站在那里,外表糊着厚厚的浅黄色的泥巴,给人以的殷实和温暖的感觉。我最初来到世界的时候是投奔它的。它迎接我的时候是元宵之夜。冬天的日子中,它被雪光和月光映照得十分肃穆,十分华美,十分大气。我一直为自己诞生在这样的房屋中感到荣耀。 在我们那里,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房屋与房屋之间一直存有很大的距离。每一家都拥有一座独立的房屋,成为真正的房屋主人。在房子四周,存在着宽阔的菜园。菜园之外,有可以通向各个方向的小路。你坐在房屋中如果听见远邻的狗叫了,那么你赶快走到院子,一定会望见有人朝你房屋的方向走来,他或许就是来你家做客的。这个时候你完全来得及反身进屋去沏一壶茶,待他进来时,你喝住狗的狺叫后引他入屋,他会马上品到飘扬的茶香。 世界在那里显现出它浑厚的广阔性,每一个人的活动区域都非常之大。长大以后,我离开那里,向往我居住的房屋和房屋周围的场景时,心中总是想,是我那时孱弱幼小才感觉它格外之大呢,还是它生就的壮阔包容、融化了我?它就是我梦想中的庄园、现实中的庄园、灰色的庄园。它从早晨过渡到中午,然后再从中午穿过下午,到达傍晚,深入到子夜时分。它每一时刻的风貌都幻化出一片灿烂而朦胧的灰色:日光下的浅灰、月光下的深灰…… 我的故事因为这灰色的笼罩,而显得有些忧郁,有些亮堂了。你先看看我们的庄园主吧。 外祖父 他走进我的生活中,我感受到的那张脸永远是忧郁的。他不爱说话,喜欢低头,眼睛老是微微红着,每日必须有酒去醺醺他的嘴巴。我称他为“姥爷”,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他身材很高,肩膀也很宽,但衰老还是逼迫他弯下腰。他走路时弓着背,一双奇异的大手像两只大铁锚一样背在身后,使他走起路来时让人觉得他是在驮着一双手行走。 他是这房屋的建造者,是菜园的开荒者,是我曾祖父的挖墓人。他在我们家中以活人的姿态出现的人群中,地位是至高无上的。 他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们没有办法饱览了,因为他在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能力和心情去照过相。幸而他活下来了,否则,他连一张遗像都不会留下来。那么,对他年轻时代相貌的揣测,除了去问那些曾经在那一时期熟识他,并且也活下来的人之外,只能凭借自己的想象去体味了。我曾经问过我的姥姥,我姥爷年轻时是否非常漂亮。她对这个问题总是闪烁其词,有点像当小偷的人遇见了警察被盘问,使人多少怀疑她是否真的伴随过姥爷的青年时代。按我的想象,把他复原到年轻时候,他一定是高大、健壮、智慧、豪侠的一条硬铮铮的汉子。不然,他一生的经历就不至于那么丰富。 我和他的关系在我童年中一直是淡漠的。他从来不抱我,甚至连我的头都不曾摸过一下。他那双异常粗大的手掌是否也揉搓过女人的秀发,我不敢设想。他有些冰冷,可他却和姥姥在共同一起的生活当中创造了六个孩子——活生生的孩子——他多了不起! 如果要追溯他的往事,那的确是一件十分让人苦恼的事情。我童年时只是听过他的星星点点的故事。这些故事很少是我从他自己口中得知的。长大以后,我开始动笔写作之后,曾经去故乡访问那些阅历丰富的老人。这些老人在见了我之后,几乎都用同样的口吻打发我说:“还是去问你姥爷吧,他这辈子经历的才多呢!” 我只好望着这些老人脸上迟暮的表情和一生的苍茫发呆。那么,我怎么让他开口呢?他喜欢喝酒,他绝对不会醉,他的理智和节制几乎是第一流的,你没法指望他酒后吐真言。你如果想在一个晚饭后的黄昏陪着他散步,走出我们的房屋,沿着那条小路,一直走到黑龙江岸,看着暮色中银灰色的江水和寒澈的江波,在这种气氛中你想帮助他复原一些他生命之河中的往事,他的思维也绝对不会逆流。他的思维在这个时刻会跳跃起来,朝前走去,向我布置明天午饭或者是推测最近的天气情况。 有一次他见我坐在窗前想心事,就带着一种同情心朝我走来,问我:“你写的东西都是真事吗?”我告诉他不全是。他又问我:“那你是胡编了?”我说起码要有点影子。他莫名其妙地哑笑了一声,说:“你除了这个,不能再干别的?”我说至少现在不行,现在我还喜欢。 “你是不是在犯愁缺故事了?”他说。 “是的。”我夸张道,“我连饭也不想吃。” 我垂下头。我知道暮色此刻笼罩我的脸庞,会使我看上去十分忧郁。我希望他能意识到这一点,希望他真的能可怜可怜我想知道他的往事的那种强烈欲望。 他挨近我,蹲下身来,声音就像荒凉的风声一样一阵阵地吹在我耳畔了。“你看到气象站的房子了吗?”他说。我仰起头来,遥远的气象站的白房子那时看上去极像一只银灰的鸽子在大地上觅食。我向他点点头。“你知道气象站没建之前那里是什么吗?”我摇摇头。“那里原来是一个日本人建的大医院。” 我的回忆在这一时刻亮了一下,我想起,母亲的确向我描述过一个日本人建的大医院的情况。那时候童年的母亲总愿意到医院附近去捡药瓶,母亲说她小的时候最喜欢玩药瓶,说那个医院非常漂亮、气派、干净,她在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医院。我一直认为那是沾染了她童年怀旧情绪的浪漫的回忆。 “哦,我似乎听妈妈讲过,那个医院后来被一场大水冲跑了。” “是啊,一九三八年那场可怕的大水,那时在医院前面有一条很繁华的街,包子铺、当铺、肉铺,还有掌鞋的、打镏子(金戒指)的、做寿衣的、算命的……热闹得让人头晕眼花,还有开窑子的,有日本娘儿们、毛子娘儿们和中国娘儿们……” 大概他又重温了当年的场景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动情极了,那种被压抑已久的深沉的梦幻般的回顾和那种对遗失的岁月的忧伤的感喟,不由你不为之震动。而我则认为,他所指的“繁华”最重要的是说窑子吧。 “那时的窑子是什么样的?”我问。 “一共有十几个房间的白房子。睡房在楼上,楼下是做买卖交易的,开窑子的老鸨兼营着别的生意。老鸨一见来了人,就先用茶水伺候上,然后……” “怎么样……” “你不要打听这个了,这个不能写。” “那么,去逛窑子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那些淘金的、没老婆的、老婆不在身边的,啥样的都有。” “那时是否有不去逛窑子的呢?” “男人没几个能熬住的,但也有不去的,不去的……” 他又停住了话,他吞吞吐吐地把他对繁华生活的回忆给打住了,而我的思绪却仍然停留在那一屋粉黛、红妆绿裹的窑姐身上。那种软玉温香不禁使我联想起日本女人素洁、宽松、典雅的和服和她们高高挽起的发髻,她们的弯弯的眉毛和樱桃一样的小嘴,她们缓缓前行的步态和谦恭施礼的身姿,以及她们扑朔迷离的眼神和遥远的歌声。她们曾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融化了多少男人的血肉和神经,我不得而知。与此相反,那些热情奔放、喜欢喝酒和跳舞的俄罗斯女人的野性的长裙子和她们金色的头发也像莫测的闪电一样打入我心间,叫我在向往中战栗和惊悸。如今,她们的坟墓已经一天天地凹陷下去,坟墓像她们苍老的乳房一样干瘪了,茵茵绿草在她们的胸脯上重新构造新的生命。我知道时间如果能倒流,那么姥爷他们所要的大概还是那间白房子和房子中断肠似的温柔。 他苍老了。许多他熟悉的场景和人物已经死亡了。他的呼吸大概为此而变得沉重了吧。我知道一个生者最大的悲哀就是因为活得太久而饱尝了回忆的忧伤和语言的孤独,以及他面对新的墙壁时的苍白心境。
《日落碗窑(迟子建作品)》
关小明这一段与相处融洽的冰溜儿屡屡失和。已经有三天冰溜儿在清晨时静静出走,夜深时才悄悄回它的窝为主人守夜。这种僵局的出现缘自盛夏那场大明马戏团的演出。 那是个艳阳当空的礼拜天。上午时关小明和其他男孩子一样在田间拼命干活,以博得大人们的欢心,下午好去城里看马戏。结果他们如愿以偿。八个伙伴在午饭后揣着钱,抄着田野的小路,兴高采烈地朝城里奔。中途他们渴极了的时候,还跑到一家萝卜地里,拔了几个水灵灵的青萝卜来吃,然后互相嘻哈打趣着说这不算偷,谁要报告给班主任谁就是孙子。天上的乌鸦因为在一片绿色中发现了几团鲜红的东西,以为是意外的肉食盛宴摆在面前,待它们追随过来低空徘徊时,发现那是几个光着脊的被阳光晒红了的孩子,是新鲜的活物,于是它们分外败兴地大呼上当,将那粗哑的叫声抛洒在一望无际的碧绿的田野里。关小明和伙伴们不由振臂冲乌鸦喊:
乌鸦乌鸦,偷麦谷吃;麦谷不熟,吃了拉稀,一拉拉进磨眼里,二大娘摊出的煎饼臭烘烘。
二大娘是谁,他们也不知道,看来只有二大娘自己知道了。反正歌谣里是这么唱的。 他们赶到城里后,票已经卖光了。一行人急得抓耳挠腮。后来还是票贩子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以两倍的票价圆了他们的梦。净赚了几个毛头小孩的钱,票贩子还嫌不过瘾,将票递给他们时又厚颜无耻地说:“再叫一声爷爷,否则还加一倍的钱。” 几个孩子为了看马戏,齐声叫了“爷爷”,其实在叫的时候心里都在反复骂道:“这龟孙!”他们一进剧场,才发现座位在最后一排,离着舞台遥远,更加觉得那一声“爷爷”叫得冤枉。中间满是攒动的人头,卖冰棍的挎着白箱子在过道窜来窜去。他们口渴难耐,可是再也没有多余的钱来解渴了。谁家的孩子被人给踩了脚,哇哇地哭起来。一些人的汗脚味使空气臭烘烘的,好像威力无比的马王爷放了个响屁后扬长而去。 开场铃声终于响了,紫红色的金丝绒大幕徐徐拉开,一个穿黄绸子衣的女演员出场报幕,说第一个节目是《走钢丝》。舞台灯光刹那间亮起来,灿烂得让人觉得伏天的太阳掉在那里了,一个穿蓝绸衣裤、着黑马夹的男人开始在钢丝上伸开双臂行走。那钢丝悬在半空,演员走得有板有眼、从容不迫,让人觉得他那双脚被施了魔法,看得关小明手心直出汗,怕那人不慎跌下来。等那人安然无恙走完钢丝时,关小明不由说:“这功夫真深!” 接着是狗接顶碗的节目。一个十岁的男孩脑袋上顶着一摞碗,领着一条漂亮的黄狗出来了。孩子不时地顶着碗行走,然后将碗一只只地抛向小狗,小狗准确无误地用嘴一一接住,把它们送到一个漂亮的女孩手中,女孩将碗再一只只地抛向男孩,男孩用头丝丝入扣地接住,使它们仍然能严密地摞到一起,直看得关小明目瞪口呆,觉得那狗一定是长着人的脑子,聪明得令人自叹不如。接下来又是小狗钻火圈的节目,那狗能精神抖擞地连续穿过三个熊熊燃烧的火圈而不烧着一根毛,然后跳上一个高台抱起两只前爪做出答谢的姿态,赢得满堂喝彩。虽然距舞台很远,但因为他们是敛声屏气在看,又由于他们眼力过人,所以仍然能看得一清二楚、兴趣盎然。接下来还有猴子吸烟、投篮和扭秧歌的节目。但是猴子没有像狗那样给关小明留下深刻印象。因为大人们都说人是由猴子变来的,想必猴子的智商在动物中应该是上乘的,它能表演几个节目又有什么大惊小怪呢。让人尊敬的倒是那条小狗,关小明以往认为狗只是个看家的伙伴,那台演出结束后他不那么认为了。冰溜儿的厄运也就是从那一天降临的。 冰溜儿的母亲是条热爱生育的母狗。几乎年年都要孕育出几双儿女,直到它衰老得丧失了生殖能力,才老眼昏花地不再出去四处撩情。冰溜儿是它第三次生育时三个子女中的一个,是其中唯一的一条公狗。关小明的家人认为冰溜儿的母亲水性杨花,怕它的女儿个个随它,总要不停地为它的生育而操心,所以抱回了这条公狗。关小明当时正站在春寒料峭的风中用舌头舔屋檐下的冰溜儿,见到一条可爱的小狗被抱进家门,便给它取名“冰溜儿”。 冰溜儿那时才断奶不久,它来后足足叫了三天三夜才算是认了命,俯首帖耳地舔米汤喝。晚上关小明睡觉时爱把它放进被窝里。在炕头另一侧睡的爷爷总是说关小明:“你不怕狗咬掉你的小鸡?” 关小明想,冰溜儿又不是母狗,它凭什么恨我的小鸡?所以仍然把冰溜儿往被窝里带,他起夜时冰溜儿也跟着下地,他清晨上学时冰溜儿总是舍不得地跟到门口狺狺地叫,可是关小明是不敢把它带进教室的。 冰溜儿长到一岁时已经出落得一表人才,矫健俊美,毛色油光。关家人都说狗是来守夜的,不能太娇惯了,于是在院子的窗前搭了一个窝,让它独立去生活。刚离开关小明被窝的那几天,它跟初来关家时一样闹了几天,晚上用爪子挠门想进去,心疼得关小明夜不能寐。然而这种强制性的拒绝出现几天后,冰溜儿就随遇而安了,而且它的雄性气质也一天天成熟起来,成为最机警的守夜神,连左邻右舍的事都管着。去年深秋的晚上,邻居张爱武家的鸡遭到了黄鼠狼的袭击,是冰溜儿狂叫着跃过一米多高的柈子垛,用爪子挠开张爱武的家门的。主人出来后只听得鸡鸣凄惨,便晓得黄鼠狼来作孽了,于是抄起棍子来到鸡窝,赶走了不可一世的黄鼠狼,救下了其余未被咬着的鸡。如若冰溜儿不及时报警,一窝鸡都将徒然送命。从此后冰溜儿的侠义为人称道,邻居家总是把吃剩的骨头送给它来犒劳。冰溜儿也够虚荣的,当人家把骨头扔给它时它故作深沉地不闻不碰,别人都夸这狗还不贪食。可是等人家转身离去后,它便迫不及待地将骨头叼回窝里,埋头啃咬起来,其间还伴着涎水的流出和心满意足的“哼哼”声。这种把体面留给别人而把贪婪留给自己的做法令关小明开心不已,反正在别人面前是个有骨气的就好。 关小明看完大明马戏团演出回家的那个傍晚,便把冰溜儿悄悄领出家院。他把它带到学校的操场上,抱着它的头说:“现在我要和你联合起来,我要成为最好的马戏演员,你要成为最出色的狗!”冰溜儿温情地看着小主人,似懂非懂地呜呜叫着,然后用舌头一心一意地舔关小明的手心,表达它对他的亲密情谊。 “我们俩练出真本事后,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我们也进城里,哪里都去,住高楼,坐小汽车,天天啃猪蹄,夜里你就不用睡在草地,而是睡在缎子被里!” 冰溜儿对于小主人所描述的锦绣前程并未充分领会,所以它很快就撒欢儿去了。关小明远远地对冰溜儿说:“咱们好好干,将来还能把爸爸妈妈和爷爷都带进城里去,让他们享清福,天天在家包饺子吃。” 原来自由自在的冰溜儿的脖颈上先是多了一个黑皮项圈,然后一条长长的铁链子由此坠了下来。关小明这是为了训练而着想的。他牵着冰溜儿,让它一遍遍地朝柈子垛上跳。开始时冰溜儿觉得有趣,积极配合,然而站上柈子垛后觉得并没什么风光的,所以很快就跳下来,不解地咬着小主人的裤脚叫。关小明不厌其烦地苦练顶碗的绝活,先是把仓房里虽然补好却仍然漏水的破碗放在头上顶,在院子里由东向西、由北向南地走来走去。往往没走上几个来回那碗就像熟极了的柿子坠下来,破碗就碎得更破了,彻底地无法修复了。没了破碗,关小明就偷着顶好碗,有一次正顶得稍微入道的时候,父亲赶着牛车从草甸子拉草回来,看到儿子竟然敢把新碗放在头顶,不由怒火中烧:“你是反了天了!” 结果关小明一惊,那碗吓掉魂般地坠到地上四分五裂,新鲜乳白的瓷碴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冰溜儿连忙卧到那片碎碗碴上,想为小主人掩盖罪行,然而这只能是欲盖弥彰,不仅关小明挨了打,冰溜儿也受到连累,它的身上挨了好几鞭子。关小明的爷爷闻声从昏暗的后屋颤颤巍巍地出来,骂他的儿子:“碎个碗你就沉不住气了,你小时候还砸过两口水缸呢,我那时是不是应该剁掉你的手?”
《北极村童话(迟子建作品)》
一
大轮船拉笛了。起锚了。船身在慢吞吞地动了。
妈妈走了,还有姐姐和弟弟。我真想哭。妈妈真狠,把我一人留在这儿了。瞧她站在甲板上向我招手,还不时抬起胳膊蹭眼睛。她哭了。
留下我,刚走,就想了?真好玩。我不愿意看她,更不想跟她招手,让她走吧。
狠心的妈妈,我恨你!
记得有一次,妈妈边刷洗毛主席石膏像,边跟邻居王姨唠嗑。我只不过说一句:“妈妈,给毛主席洗澡,怎么不打香胰子?”回答我的是一个火辣辣的嘴巴,“看我不把你送姥姥家!”
还有一次,我听收音机,乱调一气。猛然,收到了一个很好听的曲子。我听迷了,妈妈和爸爸也都听迷了。后来,里面传出了“莫斯科广播电台,这次……”,吓得妈妈啪地关了它,并飞速地拧了调谐钮,冲我道:“乱捅!就该把你扔到姥姥家,总也别回来!”
于是,甩下了我这个淘气的、爱说的、不听妈妈话的孩子。好了,现在什么都可以说了。姥姥家里有大空房子,你可以说个痛快了。
船更远了。渐渐地,在我的眼里,它变成了一条小蝌蚪,在奔腾的江里跳着。
一手攥着石子,一手挥舞着柳条棍,在沙滩上玩了一会儿,我又想哭了。鬼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我使劲抽了一下鼻涕,仰头望着天。
天上缀满了云,雪白雪白的。它们有的像兔子蜷在那睡觉,有的像猫在捕捉老鼠,还有的像狗、像鱼。它们自由自在地游着、飘着。天真大!它能容得下那么多的云。云多好啊,它可以睡觉,可以奔跑,可以俯身看到树木花鸟,可以仰头望见星星月亮。对了,听爸爸说,云还可以化作雨、变成雪呢!
天热极了。嗓子要冒烟了。姥姥抹够了眼泪,在喊我了。
姥姥是小脚,一走一摇,像是扭秧歌。我不愿意和她一起走,便挣开她的手,向前跑。跑累了,再停下来。看着姥姥走路的那副样子,我忍不住喊:“鸭子鸭子快快走,跩悠跩悠上高楼。高楼有个松树塔,一咬一半拉。”
这话可把她气坏了,她边追边喘着,喊着:“骂姥姥,天打五雷轰!”我便又跑,摇晃着柳条棍,东捅捅,西戳戳,好不快活。
糟糕死了,我把蜂子窝给捅了。一个个小黑绒球向我扑来、压来。立刻,嘴肿了,脖子上、屁股上,都火辣辣地痛。
姥姥赶来了,急得直掉泪。“看看,当妈的刚走,闺女在这就……咳!”见我哭得凶,她就吓唬我说,“快起来,要不天兵天将该来了。收拾了你,姥可不管。”
我害怕,抹干眼泪站起来,顺从地趴在姥姥背上。
一颠一颠地,走啊走啊。我累了,渐渐地睡了。等我睁开眼,迷茫中,我就看见了姥姥家的大木刻楞房子。
二
大木刻楞房子是新盖的,房梁上还拴着红布。姥姥说,那样可以避邪。房子大,进门是厨房,东西各一间屋。西屋门帘上钩着花,炕上有一床猩红色的缎子被,南窗下摆着一张黑漆桌子,上面放着镜子、香粉和雪花膏瓶。这是小姨的住处。我和姥姥住东屋。屋里一溜大炕。炕上油着蓝漆,光滑滑的。躺上去,忍不住要打几个滚。
晚间,我和姥姥睡一个被窝。她给我讲故事,净是鬼和神,可有意思呢!我爱听,听完了又害怕,便把身子缩在姥姥的胳肢窝下,死死地抓住她的肩膀。
尽管这样,我还是喜欢过晚上。左邻右舍的人挤在厨房里,卷着烟,呷着茶,天南海北地聊,我可以支着下巴听个够。
白天的日子就不一样了。姥爷打完更,喝了酒就去菜园;姥姥白天总不着闲,剁鸡食,采猪菜;小舅白天上学,学校离家路远,中午不回来;小姨到队里干活, 中午回来,吃了饭就躺在炕上睡。我多么恨白天啊,恨这夏天的白天!
白天太长了,太热了,太让人气闷了。我想念家乡的伙伴。那时,多好啊。有一次,我们好几个人去偷母娘娘家的黄瓜。这个臭婆娘,坏着呢。人家的小鸡进了她家园子,就用石头给砸死,煺了毛,扔进油锅。她家的黄瓜刚做钮,黄花还没落呢。我们一人装一兜,跑到小树林,吃个精光,然后再返回去,看母娘娘骂仗:“哪个杂种,偷吃了你姑奶奶的黄瓜,让他不得好死!是男的,吃饭噎死;是女的,生孩子憋死!”
她跺着脚,叉着腰,唾沫星子四溅。
可这里呢?整个一条街,只有三个小孩:兰兰、小宝和我。
兰兰跟我同岁,长得比我好看多了:大眼睛,小嘴巴,就连那薄嘴唇,也是红鲜鲜的。她家穷,孩子多,妈妈常年有病。她总要在家看弟弟和妹妹,很少出来找我。我到她家,她妈又不高兴,指鸡骂狗的,说我招她偷懒了。
小宝是李奶奶四十岁时得的独苗,娇得了不得,六七岁了,撒尿还得用人把,动不动就像小姑娘一样哭。李奶奶不让他出来,怕他跌跟斗摔了腿,又怕他不小心跌进井里。
他们都不出来,我就一个人玩,到菜园里捉蚂蚱、蝈蝈,把大个的留下来,装到小舅给我编的笼里,塞进倭瓜花给它吃。看腻了,就到房后去做泥人。
姥姥家房后有个小洼兜,一下雨便淤好多水,水泡得边缘的土黏黏的。我把它和面似的揉一堆,我每天可以做好几个泥人。我偷偷用姥爷的小木盒里的西瓜子,给泥人当眼睛;又把小姨的胭脂膏子,悄悄抹在了小泥人的嘴巴上。
听姥姥说,大舅那年回家,带回好几个大西瓜。吃完后,姥爷就把瓜子拾起来,装到那个盒子里。他平常从不动它,家里来了客人,却逢人就要打开说:“这是大儿抱回的西瓜,吐的子呢!”等到别人连连点头,啧啧夸赞,他才满足地小心翼翼地放好。那样子,就跟他喝酒时,慢慢地端起盅,轻轻地抿,生怕弄洒、喝漏了一样。
就在西瓜子少得不能再少的这一天,他跟人说着说着话,冲我喊:“灯子!听见了吗?灯子!把那个瓜子盒拿来。”
我吓得打了个干嗝,憋了好半天,直着眼说不出话。姥姥捶我的背,才顺过一口气来,委屈得我哇的一声哭起来。
“老丧门星!灌够了猫尿,”姥姥咬牙切齿地骂着,“高音喇叭似的,吓死人!”
我就势倒在姥姥怀里,故意大声号哭。
姥爷没趣,晃着身子站起来,对人家说:“不看了,不看了。看也没用,没用哇。”他从姥姥怀中把我接过去,慢吞吞地走到菜园。
这是他第一次抱我啊。
三
暖洋洋的太阳,照得菜园泛着一层青光。柿子已经拉红丝了。
他把我放在地上,弯腰摘了个半青半红的,放在我手里。他以为我真的吓着了,摸着我的头发,说:“灯子好,姥爷再不大声说话了。吃吧,等到大秋,红透了,都留给你。”
我茫然点点头,赶忙咬了一口。恰巧咬到青的那半上,涩得我直想吐,但最后还是把它吞了。
姥爷不知怎么了,这几天话特别多。小舅说他想大舅了,大舅已经三年没回来了。
“爱吃西瓜吗?”他问我。
我慌忙点点头,想想不对,又赶忙摇摇头。他并没在意,只管说:“你大舅那次回来,就带回了大西瓜。红瓤的黄瓤的都有。吃起来沙凌凌、甜丝丝的。” 他醉了似的,眯着眼,惬意地有节奏地拍着腿。
“东头的‘老苏联’,见过吗?”
“谁?”自从住到姥姥家,我还不曾到东头去过。
“咳,说这些做啥。不说了。”
他扔下我,竟自蹒跚着走了。
气得我把嘴巴噘到鼻孔上。
尽管如此,我还是跑到房后,把小泥人身上的西瓜子都抠出来,用淤水洗好,放到衣襟上搓干净,一粒一粒地摆在小木板上。
谢天谢地!姥爷几天不看盒子,也没有人到房后去。西瓜子不知不觉地干了。趁没人时,我把它们送了回去。
西瓜子的事总算平息了。姥爷又闭紧了嘴巴,不说一句话,阴着脸,闷闷地喝酒。
太无聊了。天气又闷又热,像捂在蒸笼里,除小姨外,其他人都蔫了似的。
小姨好高兴。她吃了饭,就梳那又光又黑的大辫子,往脸蛋上扑粉。打扮好了,就前后左右地照镜子。也不告诉家里人,就偷偷地溜了。小舅告诉我,小姨去找开拖拉机的张舅舅。
天旱了。小泥人被晒裂了身子,烫掉了胳膊。老母猪趴在圈里,一声不响地晒大肚皮。小鸡小鸭都猫到荫凉处。
尤其是傻子狗,晒得更可怜!
姥姥家的门前用铁链子拴着一只狗。它的毛黄黄的、茸茸的、长长的,风一吹,泛着金灿灿的光。它的个头大,腿又粗又壮,一跑起来,抖着满身毛,威风凛凛的。这样一条好狗,却被唤作“傻子”。
傻子可厉害呢。姥姥说,有一次,它把看地的大爷咬得腿肚子直蹿血,因此被揍了个半死,尾巴上的毛也被剪掉了许多,拿去给人家敷伤口。从那以后,它的脖子套上了锁链。
我怕这条狗,不敢接近它,只是远远地站着看。姥姥说,狗是不咬自家人的。可我还是怕,总觉得它的眼睛像冒着火。
天这么热,它也没精打采地趴在柞木障子下,长伸着舌头,呼呼直喘气。我试探着端盆凉水,慢慢地蹭近它。它似乎有要站起来的意思,可只是身子动了动,却没能成功。我把盆放到它旁边,轻轻地蹲下,胆突突地抚摸着它的毛。它得意了,仰着身,斜伸着腿,微闭着眼,缩着头。我便又使劲搓它,搔它,捶它。
它终于被我征服了!我有了新的伙伴。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迟子建作品)》
我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 我的丈夫是个魔术师,两个多月前的一个深夜,他从逍遥里夜总会表演归来,途经芳洲苑路口时,被一辆闯红灯的摩托车撞倒在灯火阑珊的大街上。肇事者是个郊县的农民,那天因为菜摊生意好,就约了一个修鞋的、一个卖豆腐的,到小酒馆喝酒划拳去了。他们要了一碟盐水煮毛豆、三只酱猪蹄、一盘辣子炒腰花、一大盘烤毛蛋,当然,还有两斤烧酒。吃喝完毕,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分了,修鞋的晃晃悠悠回他租住的小屋,卖豆腐的找炸油条的相好去了,只有这个菜农,惦着老婆,骑上他那辆破烂不堪的摩托车,赶着夜路。 这些细节,都是肇事后进了看守所的农民对我讲的。他说那天不怪酒,而是一泡尿惹的祸。吃喝完毕,他想撒尿,可是那样寒酸的小酒馆是没有洗手间的,出来后想去公厕,一想要穿过两条马路,且那公厕的灯在夜晚时十有八九是瞎的,他怕黑咕隆咚的一脚跌进粪坑,便想找个旮旯方便算了。菜农朝酒馆背后的僻静处走去。谁知僻静处不僻静,一男一女啧啧有声地搂抱在一起亲吻,他只好折回身上了摩托车,想着白天时走四十分钟的路,晚上车少人稀,二十多分钟也就到了,就憋着尿上路了。尿的催促和夜色的掩护,使他骑得飞快,早已把路口的红灯当作被撇出自家园田的烂萝卜,想都不去想了,灾难就是在这时如七月飞雪一样,让他在瞬间由温暖坠入彻骨的寒冷。 街上要是不安红绿灯就好了,人就会瞅着路走,你男人会望到我,他就会等我过去了再过。菜农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着苦笑。 小酒馆要是不送那壶免费的茶就好了,那茶净他妈是梗子,可是不喝呢又觉得亏得慌。卖豆腐的不爱喝水,修鞋的只喝了半杯,那多半壶水都让我饮了!菜农说,哪知道茶里藏着鬼呢! 菜农没说,肇事之后,他尿湿了裤子,并且委屈地跪在地上拍着我丈夫的胸脯哭号着说,我这破摩托跟个瘸腿老驴一样,你难道是豆腐做的?老天啊! 这是一位下了夜班的印染厂的工人、一个目击者对我讲的。所以第一个哭我丈夫的并不是我,而是“瘸腿老驴”的主人。 我去看这个菜农,其实只是想知道我丈夫在最后一刻是怎样的情形。他是在瞬间就停止了呼吸,还是呻吟了一会儿?如果他不是立刻就死了的,弥留之际他说了什么没有? 当我这样问那个菜农的时候,他喋喋不休地跟我讲的却是小酒馆的茶水、烧酒、没让他寻成方便的那对拥吻的男女、红绿灯以及那辆破摩托。这些全成了他抱怨的对象。他责备自己不是个花心男人,如果乘着酒兴找个便宜女人,去小旅馆的地下室开个房间,就会躲过灾难了。他告诉我,自从出事后,他一看到红色,眼睛就疼,就跟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一样,老想撞上去。 我那天穿着黑色的丧服,所以他看待我的目光是平静的。他告诉我,他奔向我丈夫时,他还能哼哼几声,等到急救车来了,他一声都不能哼了。 他其实没遭罪就上天享福去了,菜农说,哪像我,被圈在这样一个鬼地方! 我看你还年轻,模样又不差,再找一个算了!这是我离开看守所时,菜农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那口吻很像一个农民在牲口交易市场选母马,看中了一匹牙口好的,可这匹被人给提前预订了,他就奔向另一匹牙口也不错的马,叫着,它也行啊! 可我不是母马。 我从来不叫丈夫的名字,我就叫他魔术师,他可不就是魔术师吗!十几年前,我还在一所小学教语文,有一年六一儿童节,我带着孩子们去剧场看演出。第一个出场的就是魔术师,他又高又瘦,穿一套黑色燕尾服,戴着宽檐的上翘的黑礼帽、白手套,拄一支金色的拐杖,在大家的笑声中上场了。他一登台,就博得一阵掌声,他鞠了一个躬,拐杖突然掉在地上,等到他捡起它时,金色的拐杖已经成了翠绿色的了。他诧异地举着它左看右看时,拐杖又一次“失手”落在地上,等他又一次捡起时,它变为红色的了。让人觉得舞台是个大染缸,什么东西落在上面,都会改变颜色。谁都明白魔术师手中的物件暗藏机关,但是身临其境时,你只觉得那根手杖真的是根魔杖,蕴藏着风云。 我大约就是在那一时刻爱上魔术师的,能让孩子们绽开笑容的身影,在我眼中就是奇迹。 奇迹是七年前降临的。 由于我写的几篇关于儿童心理学方面的论文在国家级学刊上发表了,市妇女儿童研究所把我调过去,当助理研究员。刚去的时候我雄心勃勃地以为自己会干一番大事业,可是研究所的气氛很快让我产生了厌倦情绪。这个单位一共二十个人,只有四名男的。太多的做学问的女人聚集在一起绝不是什么好事情,大家互相客气又互相防范,那里虽然没有争吵,可也没有笑声,让人觉得一脚踩进了阴冷陈腐的墓穴。由于经费短缺,所有的课题研究几乎很难开展和深入,我开始后悔离开了学校,我怀念孩子们那一张张葵花似的笑脸。研究所订阅了市晨报和晚报,报纸一来,人们就像一群饥饿的狗望见了骨头,争相传阅。我就是在浏览晚报的文体新闻时,看到一篇关于魔术师的访问,知道他的生活发生了变故的。原来他妻子一年前病故了,他和妻子感情深厚,整整一年,他没有参加任何演出。现在,他准备重返舞台了。我还记得在采访结束时,魔术师对记者所讲的那句话:生活不能没有魔术。 我开始留意魔术师的演出,无论是在大剧院还是小剧场的演出,我都场场不落。我乐此不疲地看他怎样从拳头中抽出一方手帕,而这手帕倏忽间就变为一只扑棱棱飞起的白鸽;看他如何把一根绳子剪断,在他双手抖动的瞬间,这绳子又神奇地连接到了一起。我像个孩子一样看得津津有味,发出笑声。魔术师那张瘦削的脸已经深深地雕刻在我心间,不可磨灭。 有一天演出结束,当观众渐渐散去,他终于向台下的我走来。他显然注意到了我常来看他的表演,而且总是买最贵的票坐在首排。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想学魔术? 我没有学成魔术,我做了魔术师的妻子。 我们结婚的时候,他所在的剧团的演出已经江河日下,进剧场的人越来越少了。魔术师开始频繁随剧团去农村演出。最近几年,他又迫不得已到一些夜总会去。那些看厌了艳舞、唱腻了卡拉OK情歌的男人,喜欢在夜晚与小姐们厮混得透出乏味时,看一段魔术。有时看到兴头上,他们就把钞票扬到他的脸上,吆喝他把钞票变成金砖,变成女人的绣花胸衣。所以魔术师这几年的面容越来越清癯,神情越来越忧郁。他多次跟剧团的领导商量,他不想去夜总会了,领导总是带着祈求的口吻说,你是个男人,没有性骚扰的问题,他们看魔术,无非就是寻个乐子,你又不伤筋动骨的;唱歌的那些女的,有时在接受献花时还得遭受客人的“揩油”呢,人家顺手在胸脯和屁股上摸一把,她们也得受着。为了剧团的生存,你就把清高当成破鞋,给撇了吧! 魔术师只得忍着。他在夜总会的演出,都是剧团联系的。演出报酬是四六开,他得的是“四”,剧团是“六”。他常用得来的“四”,为我买一束白百合花、一串炸豆腐干或者是一瓶红酒。 月亮很好的夜晚,我和魔术师是不拉窗帘的,让月光温柔地在房间点起无数的小蜡烛。偶尔从梦中醒来,看着月光下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我会有一种特别的感动。我喜欢他凸起的眉骨,那时会情不自禁抚摸他的眉骨,感觉就像触摸着家里的墙壁一样,亲切而踏实。 可这样的日子却像动人的风笛声飘散在山谷一样,当我追忆它时,听到的只是弥漫着的苍凉的风声。 魔术师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瞬间,我让推着他尸体的人停一下,他们以为我要最后再看他一眼,就主动从那辆冰凉的跟担架一样的运尸车旁闪开。我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眉骨,对他说,你走了,以后还会有谁陪我躺在床上看月亮呢!你不是魔术师吗,求求你别离开我,把自己变活了吧! 迎接我的,不是他复活的气息,而是送葬者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涌起的哭声。 奇迹没有出现,一头瘸腿老驴,驮走了我的魔术师。 我觉得分外委屈,感觉自己无意间偷了一件对我而言是人世间最珍贵的礼物,如今它又物归原主了。 我决定来三山湖旅行。 三山湖有著名的火山喷发后形成的温泉,有一座温泉叫“红泥泉”,据说淤积在湖底的红泥可以治疗很多疾病,所以泡在红泥泉边的人,脸上身上都涂着泥巴,如一尊尊泥塑。当初我和魔术师在电视中看到有关三山湖的专题片时,就曾说要找某一个夏季的空闲时光,来这里度假。那时我还跟他开玩笑,说是湖畔坐满了涂了泥巴的人,他肯定会把老婆认错了。魔术师温情地说,只要人的眼睛不涂上泥巴,我就会认出你来,你的眼睛实在太清澈了。我曾为他的话感动得湿了眼睛。 如今独自去三山湖,我只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我还想在三山湖附近的村镇走一走,做一些民俗学的调查,收集民歌和鬼故事。如果能见到巫师就更好了。我希望自己能在民歌声中燃起生存的火焰,希望在鬼故事中找到已逝人灵魂的居所。当然,如果有一个巫师真的会施招魂术,我愿意与魔术师的灵魂相遇一刻——哪怕只是闪电的刹那间。
《起舞(迟子建作品)》
哈尔滨这座城,能气死卖胭脂的吧。长冬一来,寒风就幻化成一团团粉扑,将姑娘们的脸颊涂红了。那些八九十岁的老人,闻着霜的味道,就开始“猫冬”了。他们在暖洋洋的屋子里,一待就是半年,黑脸的捂白了,白脸的捂得失了血色。那些日子过得好的老人,在家里看电视听收音机,喝清茶嗑瓜子,逗弄笼中的鸟,观赏鱼缸的鱼,摩挲着怀里跟他们一样懒洋洋的猫,偶尔摸摸扑克牌或是麻将,隔窗望飞雪,昏沉沉想往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儿孙唠闲嗑;过得不如意的,粗茶淡饭,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或是儿女的白眼,日暮黄昏中,叹青春不再,苦海无边。管他如意的还是不如意的,都像栽种在花盆的植物,活在巴掌大的天地中,因为底气不足,精神的少。所以冬天离世的老人和患老年痴呆症的,也就高于其他季节。 活过九十而能在冰雪中自如行走的,在哈尔滨,也就春婆婆吧。在玉门街一带人的心目中,她就像一座石头垒砌的老城堡,苍苍貌,铁骨身。 人们若问春婆婆的长寿秘诀是什么,她会撇着嘴说:“估摸着哪个小鬼淘气,把俺的名字,从阎王爷的生死簿子上勾掉了!”人家就说:“那你还不得活千年万年?”春婆婆摇着头说:“俺要是活在干干净净的月亮里,活个千年万年还中!活在这世上,乌烟瘴气的,够了!阎王爷再不叫,俺就自己去!”人们便起哄,问她怎么去?她要么说跳松花江喂鱼,要么说赶上下雪的日子,多喝几盅酒,夜深时躺在屋外,半宿儿也就冻硬了。总之,她是不想死在屋里的。说是人的魂儿柔软得跟烛苗似的,万一死在屋里,门窗紧闭,魂儿就不好升天了。 春婆婆爱睡懒觉,一天只吃两顿饭。头一顿在家,后一顿在“黄鸡白酒”小酒馆,那通常是午后四点钟了。她喜欢吃豆子喝烧酒,荤腥除了酸菜白肉,别的基本不碰。所以卖鱼的看见她就别过头去,而卖活鸡的郑二愣逢着她就嚷:“春婆婆,都像您老似的,我就得扎脖子喝西北风了!” 春婆婆吃豆子不挑剔,黄豆、芸豆、黑豆、豌豆、蚕豆,她都爱;吃法上也不拘一格,五香的,油炸的,清水煮的,都行。她爱吃豆子到什么地步呢,就连炒个青菜,也得加一勺豆豉。也许是吃豆子的缘故,她不缺钙,牙齿虽不像年轻时那么白了,但没有损兵折将的;她也不像别的老人弯腰弓背,走路不需拐杖。 玉门街算是哈尔滨最短的一条街吧,二三百米的样子,被两条长街夹峙着,一左一右是铁路局的老房子。这些米黄色的平房,是俄国人建的中东铁路管理局高级职员的宿舍,有上百年历史了。那一座座砖木结构的小洋房,厚墙体,高举架,坡屋顶,庄重气派,高门狭窗均有妖娆的木纹装饰。由于设计合理,这房子住起来很舒适,“冬天冻不透,夏天晒不透”,简直就是宝葫芦。早期俄国人住的时候,家家都有花园庭院;解放后它们成了哈尔滨铁路局职工的住宅,花园就像晚霞一样,渐次消失了。因为独栋房子分几户住,空间就显得狭小了。很多住户私接了棚厦,还在花园里接二连三地搭起煤棚,庭院被瓜分殆尽。而近些年,看上玉门街优越地理位置、前来租房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再加上政府部门将这里划为动迁改造的范围,住户们为了获取更多的利益和补偿,又见缝插针地违建了不少四四方方的水泥屋,那原本规矩的街区,就成了一头乱发。幸亏有了玉门街,等于在乱发中分出了一道笔直的头缝,不至于太看不下眼。而玉门街两侧顶天立地的老榆树,也很提气。这两道天赐的流苏,为这乱发平添了妖娆之气。 与玉门街相邻的街,有四五条,如公司街、海城街、联发街、花园街和木介街。不过春婆婆嫌这些街名死性,给它们起了另外的名字:烟火街、门窗街、水腰街、上朝街和银瓶街。别说,玉门街的人,时间久了,还喜欢上了春婆婆起的街名呢。比如买菜的和卖菜的因为几毛钱大打出手了,开杂货铺的王老闷见了,怕他们打出人命,抓起电话报110。接警的问出事地点在哪儿,王老闷说:“烟火街!”人家又问:“烟火街在哪儿?”王老闷居然火了,训斥对方连烟火街都不知道,不配做哈尔滨的警察! 烟火街比起玉门街,要长得多了。有多长呢?你若想想周遭几千户人家的小日子,是靠它撑腰的,就知道有多长了。这条街上,固定的店铺,有酒馆、面馆、水煎包店、烧烤店、洗衣店、美发厅和旅社,此外还有卖粮油杂货的、卖烧饼切面的、卖蔬菜水果的、卖鸡鸭肉蛋的、卖外贸服饰的;而一早一晚流动的摊贩,数不胜数了。卖粥卖凉糕的、卖金鱼盆花的、卖冰糖葫芦和酸菜血肠的、卖包子饺子的、卖帽子鞋垫的、卖杯盘碗盏的、卖猫卖狗的、卖旧书头饰的,甚至卖假古玩和盗版光碟的,都可看到。你若活腻烦了,走在烟火街上,也是厌世不起来的。那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宛如一缕缕拂动的银丝,织就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头到脚地罩着你啦。 玉门街平素很少有车辆经过。走得多的,是蹦蹦车和三轮车——这里的小商贩多嘛。到了夏天,人们会发现,这条小街的蚂蚁和毛毛虫格外多。它们要把这街装点成花园似的,黑黑白白、黄黄绿绿地四散开来,舒展着柔软的腰肢,恣意爬行,花朵般绽放。春婆婆说,虫子们也不傻,一看去别的街的同伴儿,有去无回,估摸着不是被汽车轮子碾死,就是被行人给踩死了,因而乐意待在玉门街。这里车少人稀不说,那些榆树还能做秋千,让它们荡着玩。所以你打玉门街经过,调皮的毛毛虫有时会充当黑客,冷不防从树上落下,拂过你脑门,吓你一跳。 春婆婆住在玉门街东侧一座三层的红砖楼里,靠近水塔。这一带的房屋,多是洋房和私搭乱建的棚屋,所以这座不起眼的楼,在这里却显眼了。楼是五十年代建造的,最初只有上下水和暖气管线。由于设施陈旧,几十年来被城市建设的洪流裹挟着,几经改造。程控电话、有线电视、网线纷纷入户;煤气罐被管道煤气取代了,而分户供暖的改造,也在争吵声中完成了。由于老楼数次被洞穿,它就像一个历经几场大手术的人似的,饱受重创,伤痕累累。厨房与厨房之间气味相窜,东家炒尖椒,能呛出一壁之隔的西家女人的眼泪;楼上的夫妻在床上扑腾出的“小夜曲”,楼下的住户也听得真切。蟑螂和老鼠顺着洞隙,挨家乱窜。邻里间因着这恼人的气味、声音或是害虫,多有口角。而老楼电路和自来水管线的老化,也使这里火灾频仍,自来水管不止一次爆裂。 玉门街的居民冬季取暖,大都还是老法子,自己生炉子。小洋房的地下室,多半设有小锅炉。私建的棚厦,也都垒砌了火墙,盘了炉子。由于烧煤,冬天这里乌烟瘴气,好像从来没有晴天的时候。而一旦刮起狂风,玉门街就成了地狱。黑烟和煤尘恶鬼似的,猖狂地往人的鼻孔和眼睛里钻。住在这儿的人,冬季从户外回来,鼻孔通常是黑黢黢的。 但春婆婆住的楼不一样,由于有暖气设施,离烟火街的供热站又近,这座楼的住户,能享受到集中供暖不说,室温也比供暖末端区域的房屋,要高出许多。热易生躁,楼里的人家,冬季常常开窗透气。三九天里,那些住在平房烧不暖屋子的人,一看到热气像一群肥美的绵羊似的,被红砖楼的住户赶出家门了,就像看到了无德的富人,将香肠和面包当着乞丐的面,喂给狗一样,恨得牙根直痒。所以红砖楼的人若是因室内外温差过大而患了感冒,走在玉门街上一声不迭一声地咳嗽,那些自行取暖的住户见了,都在心里骂:“让你烧包呀——” 红砖楼三个门洞,由于格局不一,每个门洞的户数也不同。春婆婆住的二门洞,共有六户人家。她的楼上是在烟火街开杂货铺的王老闷,楼下住着退休教师赵孟儒。对门的住户则不确定了,因为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患有气喘,一到十月,就携老伴去广东的亲戚家过冬。房子干闲半年可惜了,他们就到房屋中介所登记,将其出租。房客是蝴蝶,每年飞来的都不一样。他们中有从外县来哈尔滨做生意的汉子,也有陪读的妇人。对面的那扇门,在春婆婆眼里就是舞台的幕布。大幕每年初冬拉开,直到玉门街的榆树发新芽了,这出戏才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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