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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清晨鱼市与深夜书桌
定价: 59.00
ISBN: 9787500173656
作者: 林楷伦
出版社: 中译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3-03
装帧: 平装
开本: 32
父亲赌光家产之后对正在读研的他说,不要读书了,回来卖鱼。
特别暗的暗夜没有霓虹,只有鱼市的灯火,直到始晓。
凌晨2:00起床去鱼市的他,是城市里早道“早安”的人。
清晨的鱼市,是千百盏灯照出的世界,潮湿黏滑,难辨鱼臭。
深夜的书桌,是心中阴影不扬的角落,骄傲挣扎,字句立见。
本书以鱼贩的视角,看待鱼市的竞标、商业与人情,除了卖鱼之外还有情感的一面。作者更以鱼的生态作出占卜,希望读者从饮食去理解自身性格与鱼的关联。本书除却上述以人物为主的书写,还有以三代鱼贩的眼光看待台湾与自家的鱼贩史的故事:从脚踏车载鱼到机车到货车的历史演变,不变的是那前方勤勉赚钱的阿公的背影。
林楷伦的作品,剖鱼亦自剖。
我把金目鲈鱼煎得更香酥脆皮了——荐序
辑一 身为鱼贩
辑二 鱼贩日常
辑三 三代鱼贩
林楷伦,1986年生,“想象朋友协作会”的鱼贩。曾获林荣三文学奖2020年短篇小说首奖、2021年三奖,时报文学奖2021年二奖、台北文学奖、台中文学奖等。
人生的爱片是周星驰和李力持导演的《喜剧之王》,若自己能有张柏芝的泛泪眼珠那就太好了。
身为鱼贩
阿公跟爸都说以后不要卖鱼,好好读书。
后来爸只说,记得要帮家里,要好好卖鱼,没有再提好好读书。
小时候常有人说我很聪明,爸妈会问我要做医师还律师,怎么样都想不到后会去当个鱼贩。
我是鱼贩的第三代。从小,餐餐都有海鲜,肉类、菜类可以随便,但对于海鲜,家族的人一个比一个嘴刁。没有人爱吃养殖的吴郭鱼,甚至将海鱼分各种等级。幼年的我喜欢吃白鲳,那时还没有进口冷藏鱼,煎熟的冷冻白鲳,还小的我夹起鱼肉一定会散开,难以夹成一块。长大之后才知道,冷冻的白鲳得轻轻夹才能成块。
散开的白鲳鱼肉,我不吃,不只碎碎散散的难看,也吃得出细微的腥。
国小营养午餐的肉鱼,不吃。“营养午餐的肉鱼有腥味,不好吃。我家卖鱼的。”跟老师说。
卖鱼的孙子,理所当然。
国中前写过几次“我的志愿”,从航天员、市长到短跑国手,甚至写要继承爸的泡沫茶饮,就是不曾想过要当鱼贩。那太没有雄心壮志,就算我不讨厌鱼腥味,但当鱼贩这志愿太小,小到写出来分数会很低,还会被笑赚不了什么钱。
跟下了班的阿公撒娇拿零用钱,他会从干干的抽屉抽几张一百,阿公的纸钞潮湿,味道象是老旧铝制水壶的水沸腾。纸钞吸附了蛤的壳味、鱼的腥味,那时我便知道钱的味道有很多种。
爸从右边口袋拿出来的钱是一摺蓝蓝红红,内凹是红色、绿色的百元钞,中层是五百元,外层是只有在我跑腿时才拿过的一千元。我喜欢拿绿色的一百元钞票,爸的钱是古龙水味,的钱偶尔有白麝香,偶尔有向日葵香水味。他们在故乡开了家泡沫红茶店,都市开了两三家。
爸妈每天都在都市里忙到深夜,曾有几次带我去都市的店。那年代的年轻人没有手机,只有BB Call,泡沫红茶店会有一两台投币式电话能打BB Call或家用电话,我就坐在年轻的工读生姐姐腿上,听工读生姐姐喊谁谁谁外找、谁的电话,或是帮姐姐写下电话另头交代的回电号码。姐姐身上是洗发精的味道,我以为那个世界很香。香的不只是味道,还是整齐的钱能凹成一摺,不是阿公湿湿皱皱的钱。
爸的生意顺风顺水,国小二年级的我问他,一个月能赚多少。他说七十万。
爸的情绪在周二、周四特别波动,有时高兴到分我一张蓝色的千元钞,有时安静不说话。那时还未普及的有线电视,爸早早就装了,并在晚上十点看着卖药的频道(那年卖药总是腥羶色,后方的伴舞小姐都穿很少,我很喜欢看)。平常不会看这台的他,周二、周四一定看,里头的主持人说:肉猪一五、吴郭鱼三○、鸭二一……起初我还傻傻地说,吴郭鱼这么贵喔?爸就笑说,对呀我猜中了呀。几次吴郭鱼崩盘又涨起来,我跑去问阿公,阿公说,吴郭鱼一公斤三十元不太会变。我又跑去问爸,他才说是猜数字游戏。
那种猜数字游戏,一次输赢几十、几百万。
一个月赚七十万的他,还有赚吗?
刚开始爸妈在都市开店,平日晚上偶尔会见到他们回来,假日也会带我们兄弟去都市吃饭。但数字游戏玩久了,平日不再回来,除非我要月考,求爸教数学,他才回来。他以为我真的不会,请了家教。他们更不回来了。
后来,数学从装不会,变成真的不会了。
我不会算月入七十万怎么可以玩到离婚,玩到三、四家泡沫红茶店收店。
国小四年级,爸那些赌博的破事被发现,巨额债款无法还清,阿公拿出银行的存款还了一大部分,我以为爸会回来卖鱼,会在家当个乖儿子。
爸回来了,他顾着故乡的店,但周二、周四的八点,他会躲在自己的房间看半小时的电视。蓬莱仙山、信吉那些电视台报起中药的价格。他还在游戏,国小四年级的我与三年级的弟弟在楼下顾店,怎会有客人光顾?都市的店则交给十六岁便想着帮爸的大姐全权处理。爸嘴上跟阿公说要去都市工作,却每日都在家。
过了两年,赌债又爆了一次,大姐将店顶掉。爸已无借口说自己要去都市顾店。
我国小六年级,爸回家帮忙卖鱼,晚上顾泡沫红茶店。我跟弟弟在八点前一定会写好功课,七点五十分,爸就会打通内线电话说自己很累,叫我下去顾店。
他很累。
隔年九二一大地震,震掉了人气。台湾开始流行外带手摇饮,手机、网际网络兴起,人们不再需要到特定的地方社交。阿公叫爸接下鱼摊,清晨批货,又叫爸把泡沫红茶店收一收,认真卖鱼。
爸偶尔会敲我跟弟弟的房间,说他今天中了多少,偶尔拍击地板。那时我怎没问他赔了多少呢?
他那时常跟我说:“很累,需要人帮。”在九二一大地震后,住了一个月的帐篷里说过;回家了也说。私立国中一年级的期末考后,我的数学不再好,暑假辅导的调查单上,他勾选“无须暑假辅导”,下面的理由栏位写:帮忙家中事业。
我再也没有假日。我须帮忙,需要分担家庭经济的责任,我知道。
爸每天都在家,与我们一起在阿公家吃饭。他不吃隔夜菜,只要是他特别喜欢吃的,阿嬷就会煮特别多。爸夹起吴郭鱼,说有土味,他自己拿回来的白鲳,也说很腥。他吃饭不会准时,都得拨通电话叫他吃饭,“再等一下,牌还没算好”,他说,算好便会回家吃饭。
本来只有周二、周四,台湾彩券的大乐透开卖后,变成周二、周四、周五,再后来换玩五三九,变成平日每天。
他说他一天花一千多,他说鱼摊能赚十万。
我的数学不好,以为十万减个四、五万还可以。以为他只会赌这样。
以为自己更认真卖鱼,就能让生活变好。
每个周末,我顾起鱼摊的蛤、蚵、鱼,摊位上的鱼我只认得白鲳、肉鱼、吴郭鱼。我问爸,爸叫我问阿公。
阿公拿起冷冻与现流的白鲳,教我看背上的蓝色与鳞片上的微微虹光分辨鲜度,教我从鱼鳍鱼尾分辨不同品种的白鲳:鱼鳍长且鱼尾如剪刀的,是正鲳;体色偏灰、鱼鳍短的是暗鲳;鱼鳍、鱼尾短短,鳍边形状如流苏是斗鲳。他问我哪种好吃,我说正鲳,暗鲳与斗鲳偏软。阿公称赞嘴刁的我,又拿起白口与黑喉。
每个周末不去私立国中的辅导课,在鱼摊上生物课。虾不选红头,小卷不选红身。春末吃海蛤,养殖蛤不选脱皮,台湾蚵不能卖绿肚。这是阿公鱼摊的一学期。
没有生来就会卖鱼的人。阿公说卖鱼要学,学一辈子。
爸说卖鱼要学,学一下子。
他们都说以后不要卖鱼,好好读书。
周末卖鱼很累,上课变成放假,同学说你都不用假日辅导真好,我回说要不然你来卖鱼。“才不要咧,很臭。”对,很臭,我闻到我的前臂仍有鱼的血味。当他们这样回时,我会将手掌摀住同学的嘴,说:“很臭吗?”手拿开,他说臭死了,接下来都是国中生的垃圾话。
国中时,在鱼摊的工作是把鱼拿给阿公秤,或是按按磅秤跟客人说价钱,没多做其他的工作。因为我不想当鱼贩,不想多踏一步,踏到杀鱼的台前,拿起鱼刨鳞,剪刀剪开鱼的皮肉。这些不想,我没有说出口。
“你是鱼贩之子啊,得努力一点,不管你是单亲还是什么,你要为你的身分争一口气啊。”当时的导师这样跟我说,埋入了什么责任又什么身分的。我的成绩还过得去,便没人管我要不要出席假日辅导。我的假日起得比上课还早,在空荡无人的清晨市场等到热络,像上课钟响,只不过我是鱼摊上的学徒,被人叫喊。
“很爽喔。”同学常在礼拜一对我说。我又闻了我的手掌。
只有我缺席的假日辅导,教室的空气好了一些。
“干么卖鱼啦?”脸素净、头发抹上发胶的男孩问过我。他约我出游,我不曾说好,每次都说要帮家里。“真的很孝顺欸你。”我笑笑无语。我与他在某个假日午后出游,忘记去哪了,只记得没睡午觉的疲惫让我的脸涨红,天色都没暗,就说我要回家了。
久了,就没人问也没人约。甚至毕业典礼那天,也没人问我下午要去哪。往我家方向的站牌,无人等车;对面往城市的站牌,排满了同学,没有一个人向我招手。他们坐上一班车,另一群再坐上另一班,直到我等的公交车来到。我坐在后一排五人的座位,中间只有我一人。
我睡了又醒,熟悉的路,醒了又睡,直到过站。走了回去。
就算要大考了,前两个礼拜我还站在摊位前招呼客人,缺席卖鱼还会觉得愧疚。我以为我有想过未来,以为我念了较自由的五专,选了医事技术系,考上证照成为检验师,未来便能离开鱼摊。但五专的课程更松,我刻意排出早上空堂、下午满堂的课表,空堂时,在鱼摊自学鱼之解剖学、鱼类辨识课。
我站在鱼摊,拿起一尾尾冰冷的死鱼,秤重刨鳞杀肚,换取更多更多的家庭奉献。
常有客人说我很乖,我不知道要怎么坏。早上起床穿起雨鞋,橡胶的雨鞋闷困了脚,长袜勒紧了腿。久了,腿上有了一圈的黑线。那一圈腿上的黑线像卡在网缝间脱鳞的鱼体。
中午换穿球鞋,上起自己毫无兴趣的微生物学和化学,觉得人生不能这样虚耗,却耗了五年。五专毕业后,转学考上北部的大学。刚上大学,阿公与爸又说周末没人帮忙,能周周回来吗?
怎会说不能。半年后,周周台北、台中来回好累,转回故乡的大学。早上没有课程,下午满堂,“正职卖鱼,读书像放假”,我都这样自嘲。那时,我已经能独当一面站在鱼摊前,招呼、买卖、杀鱼,只差没去批货了。
“还要学什么吗?”我问阿公。
“不用了,学批货要过一阵子。你还要读书吗?”他回。
“要。”我说。
他说,记得要帮家里,要好好卖鱼。没有再提好好读书。
他说起我爸,说没两句,又不说了。他们叫我要帮家里,叫我得扶住家,撑住这颓败的墙。多一个人撑住,一动不动,墙至少不会倒塌,就算不能遮风蔽雨又如何。
爸只记得在每个周五夜晚传LINE过来,说明早还要工作,叫我早点睡。
一如往常,就算我已经在学业中找到喜欢的事物,甚至有未来的美好模样。五专毕业两年,转学考了好几间学校,用五专学历考了研究所,但爸对这些毫无兴趣。他的债务缚住阿公与一整个家。
“你要好好读书,别跟那个哥哥一样卖鱼喔。”站在摊位前,有客人这样说过。
“对啊,要好好读书喔,别像我一样读交大喔。”一时嘴贱回了客人,客人就此不再来。
他不知道,我就算好好读书,还是得卖鱼。
在我放弃研究所的那天,我告诉了他,我爸。
他只说要卖鱼,读那么高干么?
那年过年,我开始学习批货,不再读书,忘记自己曾经有过的梦。
成了鱼贩。每天凌晨穿上雨鞋,直到下午,脱下雨鞋与长袜,忽然解放又袭来痠痛,更深更深的睡意。
我以为洗去身上的鱼味,穿上怎样的服装,又能变成怎样的人。但作为鱼贩,是黏着在皮肤上的鱼鳞,没有感觉便嵌在那,觉得痒的时候想拔下那些鱼鳞,才发现体肤已经有不一样的颜色了。
凌晨两三点的高速公路,没什么车,通往那时热闹的地方:鱼市。嘈杂到嗓门加大,气味纷杂,闻不出鱼臭,千百盏灯照出的世界已无黑暗。我下了货车,踏入潮湿,边走边点头或是捶打他人手臂,几句脏话,都只是招呼。当我习惯这些生活,我就接受了自己是名鱼贩。鱼贩中,有几个跟我相似的年轻人,有老派如阿公的人;有几个会让人想起谁,有几个是他自己的模样。
“读那么高,干么卖鱼啦?”又有人问我。
我更难回答了。“只是工作。”我说。
接下鱼摊时,吴郭鱼一公斤六十元,阿公中风在床。我仍在卖鱼,变了一些,但爸仍然在赌。没人问过我喜不喜欢卖鱼,我却每日每夜地问自己:不喜欢又能怎样?
卖鱼卖鸡卖肉不太会成为志愿,也非我志向,非我所愿,但要找个支撑住“家”的方法,便是直挺地站着喊:人客来喔,鱼很新鲜喔。
又几年后,阿公死去,吴郭鱼一公斤七十元,台湾的白鲳愈来愈少,冷冻的白鲳不复见。我仍然卖鱼,但离开了原生家庭,不在鱼摊。装睡的人叫不醒,爸仍然在赌。为了我的儿女,我得离开。
回想后一次写我的志愿,幼年的我想,我的志愿是我爸那摺现金,但不能这样写,老师会骂。“想当商人,像爸那样的商人。”好险,志愿没有成真。
现在我会吃冷冻的白鲳了,我会轻轻地夹给儿女和自己。我们都吃过现流的白鲳,所以知道冷冻白鲳不好吃。
变成称职的鱼贩之前,我学会了什么工作令我厌恶,同时学会了什么令我向往。既然不爱的、讨厌的都能做好,那还有什么不能做呢?我这么想。
没有出生就会卖鱼的人。没有什么东西,不用学一辈子。
身为一名鱼贩,我很努力,很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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