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图像”
米开朗琪罗决定从穹顶最靠近大门的一侧开始画。不过别忘了,对于他来说,大门中间将会是参观者的最佳观赏点。他打算利用穹顶画实现从二维到三维的转变,并把它和整个礼拜堂的空间融为一体,只要着重强调这一点,我们就能顺理成章地得出结论:在这里,他不仅像自己反复宣称的一样扮演着建筑师的角色,他也是在像雕塑家一样行事。
在雕塑中,米开朗琪罗一般都是由外及内地雕刻:就像他在一首十四行诗中写道的,“随着石块被削减”,作品逐渐生长成型。在穹顶的装饰上,他也应该按照同样的方式,从边上(以祭坛的中心为塔尖的金字塔结构的底部,也就是大门的上方)开始。然而这又不完全是他选择的顺序。他给《诺亚醉酒》留了个空位,然后首先从《大洪水》的纸版画着手,像在《沐浴者》里面一样,在上面画满了从水中出来的裸体人物。水应当是从天上来的吧,有什么差别呢?这也是一场求生的战斗,人们为了逃命,在河岸上互相推搡,但他们离那艘飘摇薄弱的船还很远。这些“斗士”们都被画得很小,像是被一场风暴打散了。在这场淹没了洼地的倾盆大雨中,生出了一丝光亮……
米开朗琪罗和负责抹灰的那位学徒爬上梯子,登上了二十米高处连接着“天桥”的平台。这孩子往天花板上抹上灰浆,然后贴上纸版画。米开朗琪罗先用凿子,然后用炭笔,顺着上面的轮廓描画,像是十一年前他和自己的老师基尔兰达约画新圣母教堂的湿壁画时一样。在等着下面的学徒研磨颜料的时候,他盯着脚下地面上迷宫般的图样,双腿不住地颤抖……
米开朗琪罗数次在书信中承认他有恐高症。但西斯廷教堂迷宫般的地面使他着迷。这里是天主教最为崇高的圣地之一,朝圣者都须匍匐至此,以求得到感化和赎罪……是的,可是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一条进去的路,能够通向六个相连的圆圈(寓意上帝创造世界的前六天)后面神圣的方形空间,而不是直接跳进去呢? 要获得灵性,应该要从一个空间跳进另一个,就像柏拉图所说的,从我们所感知的世界到理念的世界。可是谁能说得清楚这样的跳跃到底是什么呢?他感觉仿佛落入了虚空,很艰难才从里面爬起来……
这位天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站着,一把抓过男孩递给他的画笔。他开始画画,头仰着,颜料滴在他的脸上,胡子朝天翘着,离天花板只有三十厘米,墙上的灰浆流进了他的眼睛里。他直到晚上才从脚手架上下来,整个人已然精疲力竭;到了第二天拂晓,又总是突然醒过来,借着一根蜡烛的微光急匆匆地套上羊毛外套,又重新爬到冰冷的“天桥”上去。
到了第七天,当他爬上“天桥”的时候,突然之间,注意到画面中间长出了霉点……
米开朗琪罗把大哭的男孩留在脚手架上,自己从平台上爬下来,又惊又愕,完全无法呼吸。他又一次像梦游般地走向教皇的宫邸,又一次请求觐见:
“博那罗蒂,又是你?”
米开朗琪罗被满心的羞惭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不是害怕自己将要说出口的那些话,而是害怕自己眼中快要溢出来的泪水? ? :尤其是,他害怕会招致这位急性子教皇的鄙视。
“陛下,我就直说了,”他的声音了无生气。“我说过这门艺术我做不来? ? ”
“不要浪费我的耐心,佛罗伦萨人!”
“陛下,我做的一切都受潮霉变了。如果您不相信我,您可以派人去看。”
教皇一下子就来了兴趣,让人找朱利亚诺· 达· 桑加罗去查看损坏得有多厉害。与此同时,他挥挥手让米开朗琪罗到宫邸的前厅待着,那里和礼拜堂一样冷得近乎要结冰。
桑加罗不到一个小时就回来了,脸上带着笑容,神色轻松。他拉起米开朗琪罗,把他推到了教皇的御座前:
“陛下请放心,一切都很好。米开朗琪罗用的石灰里面加了太多水,只要晾干了就行,空气会把霉斑消掉的。”
尤利乌斯二世看起来松了一口气,却又发起了火:
“佛罗伦萨人,你是在找借口推脱你的工作吗?”
听到尤利乌斯二世说出自己家乡的名字,米开朗琪罗一下提心吊胆起来,佛罗伦萨对这位战神教皇来说就像是“法国的同盟”。他又一次跪下,而教皇也又一次像往常一样伸出戒指让他亲吻……
回到脚手架上,桑加罗也来了,在教皇面前重新得宠让他满心欢喜:
“米开朗琪罗,往你的灰浆里多加点大理石灰,它才能干得更快!这可不是在佛罗伦萨。这里的石灰也完全不一样。然后,再来一阵北风? ? ”
桑加罗回来可不是单纯为了做好事。就像他预想的那样,他接不到任何工作,手下的学徒又离开他去投奔布拉曼特了,他觉着很难再回到佛罗伦萨了,这才又回到了罗马。而米开朗琪罗,一等壁画干透,太阳升起,就可以赶上进度了。不出一个月,废寝忘食之中,他画好了《大洪水》,里面暗藏的激烈对抗让尤利乌斯二世喜出望外:
“我的孩子,这是真正的奇迹。你从来没经历过战斗的痛苦,是怎么能这么好地表现出战争的?”
米开朗琪罗没有回答。他沉思着,指着自己过早地布满皱纹的额头……
对他来说,他的脑子就像是能点石为金的炼金炉。一天晚上,他思绪翻腾,无法入睡,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如果我活着,尽管有如那灰和烟,
抵挡住火便是永恒
因为我被金而非铁而锻造。
他是天选之人,却也是受罚之人,在人群之中,流传着他无法生育的小道消息……
尤利乌斯二世若有所思地走出了礼拜堂。他想起了拉斐尔,后者过着常人近乎无法想象的奢华日子,有一位极美的妻子,家里围着一群佣人和奉承他的人,还有自己的画室……如果米开朗琪罗也像他一样,屈服于这种社交的伪善和宫廷的阴谋,他也会过着和这个新近的对手一样的生活了……
……
米开朗琪罗只用了一年半就画出了穹顶的一半。因为他有恐高症,他的一个学徒按他画的图样做了一个新的平台,好让他能坐着工作。他离天花板仅仅只有几厘米,得张着嘴才能呼吸……就好像他能跟古埃及的贪吃神一样吃掉他创造的这些生灵似的!这样的姿势无疑是种折磨:他弯着脖子,膝盖折向身体,尽可能地不吸入大理石灰……
一天早上,米开朗琪罗试图读博纳罗多的信,却完全看不见。他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仍然是一片模糊……他不光驼了背,长了肚腩,也不光脸上过早地刻上了皱纹,随着他的艺术日臻成熟,他也要变瞎了!
这是又一次的折磨和伤害。1510年给父亲的信中,他用自己的失明——还好只是短暂的——来指责他的一个学徒是如何不能干,以至于让他“如畜生一样不幸”……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写出了这首精彩的十四行诗,谐谑地描述了自己工作的状态。他把这首诗送给了自己的朋友皮斯托亚的乔凡尼。这种不落俗套的讽刺使人觉得这首诗仿佛是出自维永之手:
为了这差事,我像是得了大脖子病,
像那些到了伦巴第,
或别的什么地方的猫被那儿的水弄的,
我的肚子被迫直指向我的下巴。
我的胡子向着天,我的头颅靠着佝起的背,
我的胸膛变得像那怪物的一般,
然而画笔,在我脸上滴下颜色,
形成了富丽的图案。
我的腰缩向腹部,
臀部变成了维持平衡的秤砣,
失去了眼睛的指引,我盲目地挪动着脚步。
我的皮肉在前身拉长,
在后背起了褶,
身子弯得像是一张叙利亚的弓。
全因这样,我智慧的判断
四处横飞,错漏百出
正如我们用一根弯曲枪管没法好好射击。
从此以后,乔凡尼,
来守护我这了无生机的画作
和我的自尊,因着我发现
这里完全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我不是一个画家。
到了1510年9月,这位隐士久久地盯着天花板上流泻出的那道光的湍流,各种颜色是如此温柔,在其中交汇旋转,照耀着赤裸的躯体……穹顶的前半部分终于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