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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风吹过丘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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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羽毛飞

;孤独不是他刻意为自己乔装打扮的外衣,他只是不喜欢热闹。没有任何的孤独可以与世隔绝。他只是需要安静,不是沉默,便是独自发呆。对于一个怯弱者来说,那些人群中的游戏规则,很难有一款适合他。没有办法的,他只能尽量地遁入孤独,卑微而甘愿地活着。

这些美好里夹杂忧伤的旋律,每一个音符,多像生命隐含的节律。美好稀薄,忧伤浓郁。我们怀揣忧伤,祈祷美好。

风,落叶,流水,鸟的翅膀,天上的云朵,野地的草木世间的事物,都在这些貌似轻扬内质沉重的音乐中旋转和升腾。

最深的伤感在音乐戛然而止的一刻。在沉默间,我们想起音乐之外的许多事物,比如坚硬的石头,比如辽远的土地。

当音乐响起,内心只能是一堆若有若无的碎片。这些碎片,有时如羽毛,有时候,又像尖刺。许多时候,我们总在这种尖锐与柔软的模糊幻觉中怅然若失。

面对一部交响乐,能够听懂全部旋律的人最为孤独。从某种角度看,其他听众都是他的陪伴者。他私心里愿意待在空旷的听众席上,与演奏这部交响乐的人相互凝视。演奏者也不例外面对黑压压的人群,演奏者始终在发现最为孤独的那位听众,为此他不能用眼睛打探,他借助双手的力量,释放自己内心深处的祈求。

一幅十九世纪的风景画,摆在几百年后的阅读目光里。穷尽头脑的智慧,你也许只能领略画家想要表达的点滴想法。你看见油彩打上了时间的烙印,那位画家,他永远也无法告诉你当时的内心真相或许,画家在捕捉风景片段的时候,也遭遇到难以抵达的境界。他只是留下了这幅画作,他难以促使别人模糊的眼光清晰起来,无论他活着或离开的年代。幸好,时间留存了某种证据,那斑驳的墨迹,仿佛在静静等待一双双富有穿透力的眼睛。这样的机遇,也要由上帝决定。如果上帝死了,这个几率便为零。

册页那么单薄,像我柔弱的身躯和内心。你把小书拿在手上,无疑看得出其中的局限,文字面貌一丝不挂。一个朋友对我说,要是有十个人愿意认真读他的书,他便知足了。他说出了自己的谦卑与清醒。你眼前的文字,须知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保存,它们会被时间带走。

看过法国电影《碧海蓝天》吗?潜水员说:;你知道怎么才会遇见美人鱼吗?要游到海底,那里的海更蓝,天空变成了回忆。躺在寂静中,你觉得留在那里,抱着必死的决心,美人鱼才会出现。她们来问候你,考验你的爱,如果你的爱足够真诚,足够纯洁,她们就会接受你,然后永远地带你走。

遗憾的是,我们永远无法看见美人鱼,我们害怕海洋的深邃与广大。在大海面前,我是个敬畏者。有时候我也想,幽微而宽阔的大海,是否真住着一条美人鱼?专业潜水员无法轻易提交答案除非你成为其中一分子,且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大海深处寻找我还是不敢保证你能确凿无疑地看见她。这真是绝望又怀抱希望的事情。

这样对你说,你便约略明白我为何不敢寄望笔下风景迷人了。

你说生怕误读那些文字。误读,是存在的哲学。谁也避免不了被误读的情形岂止文字,所有的事物都存在认知的局限。人心之间,天然地有着陌生地带。所谓融合,只是人类一厢情愿的期盼。;天人合一,老祖宗很早便设想过如此的美好,时至今天,我们似乎渐行渐远。

宗教的关怀,只是人世间的精神照拂,除此,还能抵达哪里?

宗教如此,何况凡俗的眼光?

这不是对与错的关系,这是精神永恒的困惑。

这个世界,若想寻找到同样梦境的心灵,是痴心妄想。人心之间,更多时候处于;同床异梦的状态。

若是书里有一二句话触动你的感觉,我愿意,这渺小的句子,就是一二滴清澈的水珠,能够给予你些许湿润之气。

电话响起的时候,我正在读阿尔贝加缪的《局外人》。我从加缪;荒诞的世界里抬起头来,接收现实讯号。电话中,哭声潮水一般涌来。悲恸是早已预料到的,悲恸早已守候在日子的某处,等候一些人。过后,一切空寂,时间凝结在一抔冷灰上。

我们其实都是;局外人,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局外状态。这是生命早已预设的结局。有一天,我们也会悄然而去,不留任何生命线索。

这个清晨,你我能做的,除了怀念,便是点燃一根檀香,在肃穆中虔诚地祈祷吧。祈祷,会超越肉身。或者,我们读一首古老的诗歌吧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晷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这是里尔克写给秋天的诗歌,这典雅而深邃的音乐之魂,这沉郁而辽阔的生命历史,是眼前最好的注释。

存朴的文字中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安静。这不是说他的文字中没有声响,而是,这些外部的声响恰恰衬托出文字内在的安宁。这正是身为作家和思想者的存朴所孜孜以求的境域,同时也是为生存所压迫和催促的现代人所神往的场域。

本书收入作者近年来创作的散文作品二十四篇。;当音乐响起,内心只能是一堆若有若无的碎片。这些碎片,有时如羽毛,有时候,又像尖刺。许多时候,我们总在这种尖锐与柔软的模糊幻觉中怅然若失。长年工作生活在深圳的存朴,以文字于喧嚣中独辟一隅安宁。这本书,正是一个安静者的独语。于行旅中,于骑行时,关于自然、生命、艺术、哲学,思维如泉,汩汩涌流。

存朴,出生于江西省石城县。有散文、诗歌、小说等文学作品见于国内各报刊,曾出版散文集《私人手稿》《慢生活》,散文作品曾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广东省第三届散文奖。

喧嚣与孤独 □001季风吹过丘陵 □013南方田野 □023不安之魂 □034树林的覆影 □042蚂蚁 □ 053抱朴 □ 071初春 □078潮水 □087沉重的旅途 □096在异乡 □111窗前 □118九月手记 □122秋日 □128骑行笔记 □141断章:流水与落叶 □154绿道 □167在郊野 □181空白地带 □190后园札记 □206呼吸 □219鸟鸣 □228一些时刻 □236我一生都在祈求安宁 □251羽毛飞|后记 □ 262

喧嚣与孤独

南方旅程

车厢里动荡而芜杂。坐在窗前才能看见外面的风景,这得看运气的好坏。此刻你只能屈身在车厢过道,与他人的身体不断摩擦和碰撞,相互躲避而小心翼翼。这时候你多么希望拥有一个容身的位置。

车厢最后排的座位有五位乘客,两女三男。女子的座位一律靠窗,面对面伏在座位中间的小桌子上,两人的长发披散开来,像一团柔软的黑色云朵。她们很年轻,穿着样式惊人地相似。她们刚上来时窃窃私语了一会儿,边聊边向窗口侧着身体,好像要与邻座划清界限似的。后来她们便伏在小桌子上,各自张望窗外的世界,神情新鲜生动;对于年轻的身体,车厢内部的动荡感也许只是;远方带来的丝丝摇曳。三个男人,看上去不是结伴出行,此刻或耷拉着脑袋,或盯着一个地方发呆,心事满怀的样子,又仿佛在聆听钢轮碾过铁轨的嚓嚓声。一个高大的女人从过道那边挤过来,边走边扫视行李架。她穿米色套头衫,浅蓝牛仔短裤,手里提一个看上去颇沉重的箱子。开口说话,浓重的北方口音。高大女人向过道边的中年男人努努嘴角,中年男人迟疑地站起来。她脱下一只高跟鞋,踩在座椅上,拎了那只红色箱子,费力地塞入行李架的缝隙里。安顿好箱子,她停靠在座椅边,把搭在胸前的长发甩向后背,顺手揩拭额头的汗水。她倚在别人身边,额头淌着汗,不再走开。她也许是累了,需要借助这个落脚的地方休憩一下,也许别处的情形好不到哪里,她只能待在那里,待在自己的行李边,使她稍感安心些。在这样的车厢内,挪动一下都是如此烦难。身体们呼吸着同一种空气,貌似熟悉地贴近着,却各怀心思

记得第一次坐火车的时候,你正是青涩年纪。那次旅行没有伴侣,你坐在陌生人中间,像一只羽毛丰满的雏鸟,内心的节奏感比火车轮子还强烈;火车经停每个小站,窗外吹来的风惊扰着你单纯的目光。现在,你像那位北方女人,刚刚拂去额前汗水,坐在一把布满尘垢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神情像迟暮的老人。北方女人不经意的两滴汗珠,溅落到深黑色封面的书上,书名叫《巴黎隐士》,那是一位意大利作家的局部自传。微小的汗珠滴在宋体字上,原本的白色那么显眼。你刚读完开篇的《异乡人在都灵》,都灵在作家心目中属于;精神故乡之类的城市。你的都灵又是哪里呢?在火车不间断的喘息声里,沉凝之间,火车载着你,穿山越涧冲向前方。你的身体隐匿在一节车厢内,在无边的荒原游荡。

很多年了,你坐着一列列火车,行走在未知的旅途中,在大地上摇来摇去,摇得容颜苍老,青丝染霜。火车在大地上奔跑,车厢摇啊摇,时间在摇晃中慢慢老去。旅行者像一粒粒沙子,在速度中颠簸,与车外的世界擦身而过。那些飞逝的事物对你来说,也许再熟悉不过,你来不及端详一番;也许你同样生疏着那些事物,满心满眼都陷入茫然,抑或生出些许新奇。窗外景色倏忽闪过,树木、山丘、桥梁、田地、房屋都在速度中幻化为光影。

火车是一种奇怪的容器,它在大地的腹部滚动,声声呼啸。置身其中,你必须接受一切,无论多么短暂,你跟着它,冲向遥远之地。你应接不暇,视线飘忽。丢在身后的那些事物,也许是一棵古老的树木,也许是几瓣古典的花朵,也许是清风、明月、长堤、柳岸,乡村向晚之美,宁静的古塔,古寺的钟声,清澈的溪涧,暮云下隐秘飞过天空的云雀,落日在西山散发的余晖,黄叶最后的生长纹理,蜻蜓悬停在稻禾的翠叶上,蜘蛛密织的丝网,长河横卧在地平线上美好的事物消失于时间烟云里,那么轻易。你的内心积满记忆的碎片,哪怕是一只单纯的蝴蝶,你也辨识不了。

眼前忽然一黑,车进隧道,你的眼光陷于模糊与混乱,耳朵也陷入空白状态,整个人,像短暂失忆。钢轨在苍茫大山间通过,隧道很长,昏暗的车厢沉闷而凝滞。十几分钟后,火车出了隧道,那些模糊与混乱的光影又呼啦啦飞扑过来。没几个人能够长时间靠在窗前享受这种眩晕般的观感,人们更关心心里的那个;远方。心里有个归宿地,车厢是暂时的寄身处。这样的身心处境,即使白天,沉入梦境的人也便很多。这种摇荡不已的梦境,无法带来身心层面的安妥。你只能在动荡的梦境里,走完一段或漫长或短暂的旅途。

梦境与现实

这是深圳东部山地一个古老村庄。很久以前,从江西南部、福建西部、广东梅县等地客徙此地的村民们,出于生存关系的考虑,联合起来组成一个较大的村落,世代居住在这里。;约在客家话中,是约从、约礼之意,;约之以礼见于《论语》。;六约,这个词语是六个自然山村平宁相守的历史性见证。村庄虽已脱胎换骨,在某些尚未触及的细部,依稀残存着远年遗漏下来的印迹,林立楼群下形貌卑微的宗庙,张口就来的客家方言,让一个初到此地的人清浊难辨,时空感混乱。刚来那阵,我像一条失去水分的鱼,停息在陌生的沙岸。每天下班后,我都昏睡着,不喜欢出门,不喜欢见人开门尽是人的海洋,见是见不过来的。灰尘不断飘落到日子里,肌体像一件欠缺洗涤的厚衣服,暗旧着。

有天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山林里狂乱地奔跑,没有路径,四顾草木萧索,有风声,有鸟鸣。这样的梦境,恐怕弗洛伊德也无法辨析出精神指向。醒来之时,正是月过中天,天空闪耀着几粒微弱的星光。临窗的树上,有一只夜鸟正在啼唤。它每天半夜飞来,栖落在榕树细密的绿色中,叫着,声音湿润而悠长。秋天一来,鸟声戛然而止,那只鸟杳杳无踪,遗落一窗夜色。夜色下,树梢清冷而空茫。

我开始转移自己的身体,从楼群里,从庞大混杂的村西向东,穿过几条厂区小道,约摸走出五里地的光景,来到几座小山边。山冈不高,各色树木生长完好。芒草的白絮纷纷扬扬,几盏黄花斜倚其侧,灼灼摇曳。白絮自顾自地纷扬着,黄花自顾自地开放着。野径无人,两边草木列阵,风吹草香,野鸟低飞,宛若走进了远古时代。路尽头,一潭粼粼水波,倒映出漠漠晚色,水色深幽,沙草横卧。沙石小路,深绿的树,天空的流云,像十九世纪俄罗斯风景画家列维坦的油画风格。劳伦斯笔下的查泰莱夫人受不了灵肉桎梏,整天病恹恹的。后来跑去看山色野景,看林中小屋,捧起一只雏鸡竟也流泪,最后与守山仆人焕发出灵与肉的光亮。在野地,适合打开自我,像树木打开自己,花朵打开自己,泉水打开自己,一切的性灵,都打开在清澈和坦荡之中。

一个人坐在树底下看水。这是一潭深幽的碧波,黄昏的风轻抚而过,水面泛起条条纹理,像年月流荡后的皱纹,细细密密。山谷中传来鸟声,细辨似乎只有麻雀的啁啾。麻雀是居家的鸟,不像一些理想高远的其他鸟类,可以凭借翅膀的力量来去自由。麻雀只有琐碎而庸常的生活,一如其声。南方的深秋,山野还处在春天的温度中,这是麻雀最适宜的栖息之地。也只有麻雀,苟活得生生不息,像野猪、狼和山羊之类的大型动物,它们能躲到哪里?旁边的沙地上,爬满藤蔓植物,金黄色碎花簇拥成团;细叶子躲在花底,新嫩如春瓣。在人迹纷沓的时代,;旷野成为奢侈的心灵风景线,一地的花瓣,静静地开放在天光下,纯粹而寂寥,一只带翅翼的小动物也不见,比如蝴蝶。;昔者庄周梦之为蝶,这只蝴蝶远去两千多年,它只活在庄周的梦境里,翩翩如仪。这样的梦只有庄周做得出,我等凡胎肉身,日子昏昏,偶尔有梦,无非是吃喝拉撒之事,没什么新鲜感。倒是一只变形的甲壳虫,有时候附上身来,让人在梦中惊慌失措地挣扎一番。

在房间里像只土拨鼠一样搬运着日程,久而久之,感知力日渐钝化,稍有空闲,就会想去山地走走,发半天呆,类似于;放风的行为。有时候,坐在阳台边,翻一本古书,被古典气息牵出老远,带来眼光上的安慰感;当耳朵关闭掉尘世之门,在深夜聆听品质纯正的乐曲时,也产生了相同的感受。这种时候,耳朵仿佛离开了躯体,近于祈祷,像落叶的状态,凝然静穆。住在六约村,我大约像一片落叶,几痕暗弱的筋脉通往遥远梦境。

落叶

冬至以后,植物长得有点没脸皮的样子,遍地郁葱如夏。经过一片树林,看见一种乔木,形貌像杜英树。这种树生长在南方暖湿地带,终年常绿,难得见到落叶,此刻树下却铺满了干枯的长条形叶子,颜色灰白。在岭南,除了木棉,绝大多数树木要到春三月开始落叶,也只是随意换换轻装,季节的过渡几乎不动声色。看见落叶,给人某种清肃的苏醒感;双脚在落叶上踏过,窸窸窣窣的声音里,如此空寂。

;落叶取否定的姿势(里克尔),这关乎一种生命哲学。否定与肯定,万物相生相克,其境界谓之;道。;道法自然。落叶是一次从有到无,又从无到有的过程。大自然的怀抱刚柔相济。生生死死,缘去缘灭,只在一刹那。山野草木,倚于崖畔,立于石缝,沐浴天然清雅之气,自在地开枝散叶,莫不依凭方寸之地,独守弱小而顽韧的根脉。远看其姿态,或浑朴,或纤巧,或丰盈秀美,或旁逸斜出,各有情态。一种天地间丰富性的孕育,离不开彼此欣赏,彼此相容。;有容,德乃大,纵使自然零落,那一抔香泥,也有营养他物的妙处(寄生枝属于无根无蒂的苦主,微弱之命得以延续,缘于他物;侠骨柔情的救赎),植物的教养,与日光、雨露、泥土一脉相承。

坐在暖冬的树下,读着一份当天的报纸。;如果说绘画风格像商标一样有某种固定形式,对我来说那很不好玩我必须撕毁那些带着积习性质的作品来唤起我内心的感受。这是自然心性的流露,说这话的,是台湾山水画家楚戈,今年八十岁了,人称;顽童。一个从动乱岁月和癌症磨难中走过来的人,像一株苍劲挺拔的老树。写文章的人叫古剑,两个人名都散发出湘楚遗风,十分有趣。我无缘见识楚戈老人的画作,想来一定别有性情。正道野道,孰高孰低,如曹马之辈与竹林七贤,自有分晓。像一地落叶,未必要输给一树繁花。眼前烟云水墨犹在,独不见青衫之士,在草木间漫步吟哦。在心灵的风景线上,只有风声萧萧,落叶飒飒。天地有大美,人间不自知。

休息日

四季桂挂满金黄的碎花,朵瓣灼灼。阳光恰到好处照过来,也落在刚沏的桂花茶上。这是第一泡茶,开水注入玻璃杯,花朵们上下沉浮,细瓣的浮在水面,大瓣的沉入杯底;它们原本在同一柄枝叶上开放,;相濡以沫地生长着没到凋落的时候,此刻在玻璃杯中各自翻卷,已然;相忘于江湖了。一本书捧在手上。明黄色封面,字体竖排、繁体。柔和的光色下,一圈热雾从杯沿逸出,新嫩的花瓣气息在呼吸间浮漾,书页边印上清晰的掌影。文字肌理是两千多年前的,我的手掌不过几十年旅程,看上去纹理粗糙,轻薄瘦削,清润与力量荡然无存,真要命!

没有旁人在侧,喝茶、读书、听音乐,顺便也打量自己的手掌。一双粗糙的手,生态底色里遍布耗散后的精神褶皱,像一件沾满灰尘的旧衣裳,颜色灰暗。实际上视力也是模糊的,视力辨认不出掌纹背后的去向。神祇总是照临身怀汗漫的人,他们的视力远及明亮之外的黑暗。毛姆笔下,经纪人思特里克兰德决定抛舍一切,去做一个画家,他在巴黎寄给妻子的信中写道:;我不回来了。我的决定不能更改了。他那双握画笔的手,凝聚了流水的方向和植物的汁液,在四十岁之后显得越来越细腻有力,越来越有光泽,抑或饱满。这个结局,不是保养得体,也不是依靠手术之类去修补,关键在视力上的出类拔萃和异乎寻常。手头这本线装书的撰写者,无疑也有一双如炬的目光,;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两千多年前的人事,纷纷扰扰,经纬交错,依旧保持着源头的清澈,读着像品咂新瓣的桂花茶,幽香透彻肺腑。

休息日待在房子里,经过一段时间的淘洗,独自打量自己,顺便也打量别人的风貌,譬如那些散发光亮的文字、音乐、图像,时间慢慢流逝,时间又好像慢慢在回归。落地窗帘半掩着,光线恰到好处地透进来,使人想起教堂里天花板漏下的一抹光亮。勒柯布西耶喜欢这样的光线静谧地投射或漏下;凝目着,只有自然光落下来,映照出物质的明暗镜像;光里的物质很简约,细部又耐看,是那种;简约的丰富。;简约的丰富对于阿尔瓦罗西扎来说,是内心纹理在建筑精神上的折射。他喜欢建筑物自然生长的姿态,喜欢光线的虚实搭配;;虚实之光照射在雕塑般的建筑作品内外,妥帖而安详。

桂花茶喝到第四泡的时候,味道淡了下去,原来浮在水面的几瓣,此时全部沉入了杯底,一瓣瓣簇拥着,花色新鲜如初,那么生动。窗外开始暗淡下去,投射在室内的光线在虚实之间转换,使人有一种幻梦般的安静感,类似;相忘于江湖的孤独。

空间

光线落在雪白的墙壁和干净的地板上,一扇清简的门里,时间缓慢地走来走去。风凝聚了薄寒,潜入室内,轻翻桌面的书页,拂乱额前的长发,杯里的茶水漾了几下。时间也好像战栗了一下。

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没有访客,电话极少,空气似乎很阔绰。真空包装的春茶,被手艺摩挲后,此刻在茶盒里蜷曲着,姿态谦卑。放几粒到玻璃杯,续上新煮的泉水,它便缓慢地舒展,舒展成一小片春天的柔软与新鲜;它的糅合了水与火的生命旅程,也许就蓄积在最后的余味里。;腊前风物已知春阳台上,报春茶开出八朵玫瑰红的重瓣,色相冷艳(一种得体的庄重感)。相对花色,我喜欢它苍劲的枝干、硬朗的叶片。报春茶是捡来的。它被遗弃在小区的湖边,花枝零落,她心疼不已地抱回家,拿毛巾揩去尘垢,换一个陶盆种上,施了肥料,隔几天就侍弄一番,比抚养婴儿还上心。立春这天,它终于默然绽放。

外面还浮荡着节日的气味。一到晚间,天上同样开放出焰火的花瓣,伴随着激烈的响声。这种;花瓣开放时,摇曳出绚烂的光色,十分惹人眼目,节日、运动会、露天晚会之类的场合,压轴戏就是焰火表演。立春前后,城区的礼花遍地盛开,夜晚的天空光色饱满,孩子们睡意全消,站在楼顶遥指半空,神情兴奋。孩子们想象力丰富,把焰火说成各种动物的形态,一个孩子在大声叫着;蝴蝶。等我探出脑袋,天空飘浮着燃烧后的纸屑和轻烟。那是一种短暂的开放。蝴蝶的生命也很短暂,一种名叫;伊莎贝尔的蝴蝶只能活三天三夜,听起来使人动容。

风吹动面前的书页时,我的头脑里也有一只羽翅斑斓的蝴蝶飞来飞去,稍一分神,它摆动双翼轻盈地飞走了,留下恍惚的印象。想要捕获一只头脑中的蝴蝶,可能性几乎为零,不像庄子,把肉身化成了蝴蝶,蝴蝶因庄子而生魂魄。在风的面前,自身的体面感荡然无存。

窗前,几株榕树姿容簇新,每天气象生动。麻雀在树上叽叽喳喳,叫累了,便唰的一下飞落到地面,低头觅食。身形越小的鸟,越是喜欢鸣啭,云雀的盛名就凭借了歌喉。大鸟却是无声的,比如老鹰。它巨大的翅膀扇起文学、哲学、美术、音乐的大风,从古至今无声而有迹地飞翔在史诗般的天空里。鹰用锐利的眼睛和强悍的翅翼,;在风中翻动它的书页(斯塔福德),在尼采、亚里士多德等人的梦境中展示魅力,沉默地寄养在一些民族的信仰里。庄子笔下的大鸟,;其翼若垂天之云,遮天蔽日,充满古典的神性色彩。

岭南的早春,很多树翠绿如新,很多花妩媚如故,相思、紫荆、凤凰、木棉却在纷纷送别老叶。一片,一片,又一片,泛黄的叶子在风里划出自然的弧线,慢慢沉落。黄叶落在人行道、小区公园、小吃档门口、停泊的车辆上、幼儿园的院子里有相思、紫荆、凤凰、木棉的地方,就有一片片飘落的黄叶,当春天到来,风送它们返归大地故乡,从告别开始,抵达清醒之境春天看见落叶飘零,目光忽然清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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