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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蒋勋说宋词(修订版)
定价:39.8
作者:蒋勋
出版日期:2014年10月
页码:256
装帧:平装
开本:16
ISBN:9787508647579
在宋词中,你会觉得有一种饱满与安静,它酝酿了另外一颗新的种子,与花的骚动性的美非常不同。骚动是因为它正在开花,开花自然要吸引别人注意,而果实不见得有那么多吸引力,但自有一种圆满。宋词是一种简练,一种淡雅,一种不夸张的情绪。
阅读《蒋勋说宋词》,你会发现宋词的颓废、平实和自然,发现现实的美,其实人生是一场美的沉思……
“词”并非始于宋代,却与宋代的文化品质浑然天成。有浅吟低唱,有大江东去,有柔肠粉泪,有家国愁思,美有不同的面孔,却未必要分出高下。
蒋勋先生讲宋词,也讲宋词的来路与根基。尝试以一朵花或一枚雪片的姿态体会宇宙自然,在柔性与烈性之间游刃有余,与宋词之美结一段善缘。这种美不仅存在于文字或音韵当中,也存在于古今共通的情感以及挥之不去的乡愁里。
《蒋勋说唐诗》《蒋勋说宋词》《蒋勋说文学(上)》《蒋勋说文学(下)》同为“中国文学之美系列”。美,是自然,是自由,是自己。文学是照进现实的一道光。
延伸阅读——蒋勋说青春红楼系列:《梦红楼》《微尘众:红楼梦小人物①》。
第一讲 李煜
唐诗何以变成宋词
前半生的醉生梦死,后半生的亡国之痛
富贵繁华都幻灭了
命运的错置
俗世文学自有其活泼与力量
有如流行歌曲
对繁华的追忆
唐诗的规矩被打破
人间没个安排处
无奈夜长人不寐
《浪淘沙》:李后主在美学上的极品
第二讲 从五代词到宋词
诗和词之间的界限
词长于抒情
词是视觉性非常高的文学形式
从风花雪月到《花间集》
“自恋”的美学经验
以一朵花或一枚雪片的姿态体会宇宙自然
文人的从容
包容之美
深情存于万事万物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第三讲 范仲淹、晏殊、晏几道、欧阳修
“分裂”的知识分子
享受生活中的平凡和宁静
超越感伤和喜悦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感伤与温暖并存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中国文学中的夜晚经验
庭院深深深几许
白发戴花君莫笑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富有而不轻浮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天赋与轻狂
行人更在春山外
率性令生命优美
第四讲 柳永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慢词”自柳永开始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今宵酒醒何处
第五讲 苏轼
可豪迈,可深情,可喜气,可忧伤
不思量,自难忘
偷窥——中国文学少有的美学经验
融合儒、释、道
可以和历史对话的人,已经不在乎活在当下
绵中裹铁
文学重要的是活出自己
第六讲 从北宋词到南宋词
具备美学品质的朝代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音乐性与文学性
文学的形式有时代性
形式上的完美主义者
阳刚与阴柔没有高低之分
一旦讲求形式,也就是没落的开始
向两极发展的美学品格
第七讲 秦观、周邦彦
优雅文化的发达
桃源望断无寻处
每个诗人都有自己最爱用的那几个字
“大典故”
耽溺之美
再造美学空间
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南朝盛事谁记?
第八讲 李清照
李清照与苏轼
知己夫妻
李清照有点儿“野”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懒懒的情绪是南宋词的重要特征
多少事、欲说还休
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宋代文人的生活空间
第九讲 辛弃疾、姜夔
辛弃疾与姜夔——南宋的两面
“江南游子”
辛弃疾的侠士空间
却道天凉好个秋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村居老人辛弃疾
醉里挑灯看剑
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
杯汝来前
悲壮美学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只讲自己的心事
享受生活中的平凡和宁静
在范仲淹之后,我们明显看到,大概到宋仁宗时期,北宋政治开始稳定下来,它的文化特质也在文学创作里表现得非常直接。我特别用晏殊、晏几道等人来做典型代表,下面会为大家介绍晏殊的四首词,以及晏几道和欧阳修的作品。我想以他们三人作为苏轼之前的引带,因为晏殊和欧阳修都算是在文学上对苏轼产生比较大影响的人物。
我们先来看晏殊的《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大家可以特别注意“炉香静逐游丝转”这样的句子。我们前面曾经提到,宋代在开始有一个静下来的心情以后,会去静观一些在唐代不太容易被看到的事物。香炉里燃一点檀香末或者沉香末,然后香炉上面的孔会冒出细细的烟来,这就是“炉香”。“静逐”是说因为非常安静,也没有风吹,所以烟慢慢慢慢地绕,如一道游丝般在转。这个场面,这个过程,很可能是诗人坐在书房里面对着香炉观察到的。
所以我们可以进一步印证,唐代的很多东西是在描述大的景象,或者生命中必须有目的性的事件;可是到宋代以后,因为政治的相对安定和经济上的繁荣,使得人们可以很安静地去看一些几乎是无谓的小事件。我现在用“无谓”这两个字,是说我们会发现“炉香静逐游丝转”这一句,好像是一个没有目的性的描述,它在整个人生的意义上,不代表任何东西。可是所有的无谓和无聊,在生命里面又占据了蛮重要的时间。我们的生命并不是每分每秒都具有重大意义,有些时候是属于静下来的时刻,以及休闲的时刻。
从“小径红稀”开始,作者描述了一个人走在落花稀疏的小路上,在郊外游玩时看到绿色的树,再进一步用“高台树色阴阴见”去形容人在树底下看到的树荫所构成的光影层次。“翠叶藏莺”就是在翠绿色的叶子里面藏着春天的黄莺鸟。我们在台北故宫的一幅宋画里可以看到,一道珠帘,外面有燕子飞过来,这就是“珠帘隔燕”。过去的文人有时候在比较接近轩或者廊的地方读书,有很多鸟飞进飞出,他就用珠帘挡住,让光线没有那么明亮,同时也让禽鸟或者昆虫不容易进入这个空间。这种隔帘的经验变成了一种很特殊的生活空间里的美学形式:室内与室外的空间没有绝对的隔断,而是形成一种通透的感觉,人与自然之间可以有“隔”,可是这个“隔”又是可以连接的。
到“炉香静逐游丝转”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作者在追求一个完全静下来的心境和画面。这样一个描写的特殊之处,也是它和五代词最大的不同在于,所谓的“愁”稍微少了一点点,虽然后面还是要讲到,可是不太像花间词有那么多哀伤和惆怅。它会描述生活中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那些过去在唐代不太会拿来作为创作题材的内容,会被刻意地描述。
这首词以“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结尾。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样的体验,有时候你午睡醒来,尤其是夏天午睡醒来,会有一种呆呆地看着院中斜阳的愿望。在那一刹那之间,你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坐在那儿,可好像还有另一个你在看着自己。所谓“一场愁梦酒醒时”,是说在喝酒睡着以后醒过来,不止是身体的苏醒,同时也是心灵上的苏醒。“斜阳却照深深院”一句,是感觉到斜阳在移动,时光在慢慢消逝。这种描述和《花间集》或者南唐词句里直接的感伤不太一样,它只是一种观察,比如说斜阳慢慢消失的感觉;而且作者不用很重的句子,只用“深深院”这样的表达——本来是照在他身上的阳光,此时在慢慢退后。
北宋词最精彩的部分在于它对意象的掌握。这些意象经常是非常平淡的,里面没有大事件,不过就是愁、醒、梦这些小小的生活体验,加入一些自己身边最具体的景象,比如“炉香静逐游丝转”这样的东西。我很希望可以通过北宋的词,找到我们现今生活中可以描述类似“炉香静逐游丝转”这样经验的诗句。我们可以用什么样的方法,去描绘自己生活里面最安静的空间和状态呢?如果不选择李白“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大气魄,而是希望创作保有宋词的某一种安静,那我们今天生活的安静又在哪里?我不知道大家可不可以了解,我们一直在沿着“文学之美”这个话题谈下来,其实是希望找到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之美会在哪里。如果它不是盛唐时代的那种豪迈,那它是不是能够有宋词的那种安静,还是好像两个都没有?两个都没有并不是说不会有,而是可能还在摸索的过程当中。
我们讲生活美学,是说由生活中升华出的一个特殊景象。在饭后把牛奶倒进咖啡,然后拿着小调羹去搅,这样的场景可能就是一个现代诗的画面,只是我们还没有找到那个句子。我的意思是说,牛奶与咖啡融合的场面,其实和“炉香静逐游丝转”是同样的东西。“炉香静逐游丝转”是非常小的一个事件,但是它可以入诗,那我们今天的诗句要从哪里去寻找入诗的生活细节呢?我想这个部分其实是我们在读晏殊词的时候要思考的。因为尽管晏殊做到了很大的官,而且影响了一代的文人,可是在他的词句当中,你会感觉到他没有像范仲淹的《渔家傲》那样很大气魄的东西,反而回到了平凡的生活本身。
超越感伤和喜悦
我为大家选出来的四首晏殊的词,可能都非常平淡,完全是一般人会有的生活细节,比如下面这首《撼庭秋》。
别来音信千里,恨此情难寄。碧纱秋月,梧桐夜雨,几回无寐!??
楼高目断,天遥云黯,只堪憔悴。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
“别来音信千里,恨此情难寄。碧纱秋月,梧桐夜雨,几回无寐。”大概不过是讲一个失眠的经验吧,一个朋友离开以后,连让对方知道自己情感的机会都不多。“碧纱”也就是淡绿色的纱,垂下来,它和珠帘非常相似,都是宋代生活里为了不让鸟虫随便跑进来而设的。台北故宫的宋代文物展中,有一张画是描绘宋代文人生活的,可以看到他们怎样用屏风、帘、纱来处理生活空间。现代生活中分隔我们的空间的大概只有墙,可墙分隔出的其实是一个蛮僵硬的空间,而帘、屏、纱的“隔”则在生活空间里形成了一个很有趣的关系。现在日本的居住空间里还常常用到屏、帘这些东西,可是在我们的生活空间里,大概除了墙就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隔断可能了。
纱和帘绝对是可以入诗的东西,因为它既是隔断,可是又通透。隔着帘和纱的光线是非常特殊的,“碧纱秋月”是说人在室内,可是透过绿色的纱帐,他可以看到外面秋夜的月亮,月光是通过纱和他发生关系的。“碧纱”和上一首词提到的“珠帘”其实都造成一种视觉上很特殊的迷离效果。“梧桐夜雨”是在讲夜晚的雨水打在梧桐叶上产生的声音效果。“碧纱秋月”是一种光线,“梧桐夜雨”是一种听觉,作者视觉的经验和听觉的经验组合成为词的美学记忆,然后落到“几回无寐”。一个夜晚常常失眠的孤独的人,才会看到“碧纱秋月”,听到“梧桐夜雨”。
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问:他这个时候感伤吗?可是恐怕也有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喜悦:在失眠的夜晚,你看到了户外的月光。生命里面的喜悦和感伤都在一起的时候,可能它会形成另外一个超越感伤和喜悦的心境,我觉得这种心境比较接近宋词真正想要追求的东西。
“楼高目断,天遥云黯,只堪憔悴。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我们在读“心长焰短”四个字的时候,也许很容易就错过了。它好像只是在描写一个人看蜡烛的情景,而这个蜡烛不过是唐代曾被李商隐描述过的“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蜡烛。可是晏殊对蜡烛的感受是不同的。大家知道蜡烛当中有一条烛芯,烛芯还很长的时候,火焰已经越来越短,因为蜡烛快要烧完了。张爱玲说她最喜欢这四个字,她觉得“心长焰短”是一种生命状态,它不是在讲蜡烛,而是在讲一种极大的热情已经燃烧得要到最后了,你内在的激情还那么多,可物质能够提供给你燃烧的可能性已经那么少了。我想这也是宋词有趣的地方,好的创作者大概才能真正体会到“心长焰短”是这首词当中最重要的四个字,讲出了人生中某一种热情将要成为灰烬、将要结束的状况。“向人垂泪”当然是在延续唐诗中蜡炬流泪的意象。
在我们前面介绍的晏殊的两首作品中,很明显,都没有大事件,没有大野心,都是在安静地描述生活周边的事物——无论红烛也好,燕子也好,秋月也好,夜雨也好,都是身边景象。在宗教方面,唐代的佛教追求菩萨的庄严与华丽,可是宋代的罗汉就变成了非常平民化的形象。比如济公,修行原本就是生活里的一部分,他不会刻意地把自己提高到佛或菩萨的伟大。你不会觉得罗汉伟大,而是觉得他亲切、可爱,仿佛有一种夜市中人的样子。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宋代的宗教、文学艺术都在往世俗生活走,当一切向外征服的野心都挥洒完毕,回来安分做人成为他们真正的追求。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下面我们看晏殊的一首《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这首词的作者一直有争议,很多人认为是冯延巳写的,到现在都没有定论。尤其是下阕的“昨夜西风凋碧树”,很多人认为是冯正中的句子。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注意前面讲的珠帘、碧纱,现在讲到的罗幕,你能够从宋词中感受到宋代的生活空间非常有趣,不是一堵墙,而是一种转换空间。
下阕是特别重要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选了三句宋词,来说明人生三个不同的境界,第一个境界就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从现实上来说,“昨夜西风凋碧树”就是昨天晚上因为一阵西风吹起,绿色的树叶纷纷掉落,繁密的遮掩不见了,所以“独上高楼”后可以“望尽天涯路”(当然也有“望断天涯路”的说法),可以看到很遥远的路。对于创作者来讲,这个句子只是一个画面,可是王国维将它引申为人生的第一个境界。活在繁华当中时,其实很难对生命有所领悟,对生命的领悟常常开始于繁华下落的那个时刻,就是我们曾经讲过的“颓废”。这个“颓废”不是世俗所讲的颓废,而是有很高的反省和自我沉淀的意义在里面。如果你一直在春天和夏天的话,你就没有机会去留恋春天和夏天,你留恋春天和夏天是因为春天和夏天要过去了。“昨夜西风凋碧树”,叶子落下了你才开始有感悟,才对生命有眷恋和珍惜。
王国维认为人生的第二个境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你必须痴情,必须像柳永讲的身体越来越瘦(“衣带渐宽”),却一点都不后悔。“为伊”是为一个人,为一个对象;“消得人憔悴”,这是痴情。第二个境界是一个痴迷、执迷的过程,这个过程大概是最长久的,也是最痛苦的。第一个境界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个境界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这时候非常难堪,非常尴尬,也非常分裂。有人过不了这一关,达不到第三个境界。
王国维认为人生的第三个境界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你几乎要放弃了,因为你“众里寻他千百度”,却怎么找都找不到,已经绝望到不找了,可是“蓦然回首”,他其实就在那里。要找的人或物一直在那儿却看不到,是因为我们太执着了,所以又回到“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它并没有变。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一直是我向许多朋友推荐的一部书,因为我觉得他虽然是在谈词,可是也借助词谈了生命中非常复杂的内容和非常丰富的过程。我希望大家在读像晏殊这一类词的时候,能够了解到它不仅是对客观景象的描述,更是对心境的处理。王国维的“三境说”还有一个意思:晏殊是北宋词最早的领悟,接下来必须要经过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再到辛弃疾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三个境界之间并不存在谁比谁高明的问题,而是说第一个境界、第二个境界、第三个境界都必须是自我完成的,它只是对个人来讲,所以并没有比较。但是要想自我完成或达到第三个境界,感悟的开始是非常重要的,这就是我选讲晏殊词的原因:他是北宋词感悟的起点。特别是他尽管荣华富贵一生,却可以用一种很平淡的方式写自己生命中现实的东西。
“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收尾收得很通俗,是我们很熟悉的东西。我要写信给一个人,可是没有一尺的素——“素”就是没有染色的丝帛,要写信连信纸都没有。进一步的,这么远的路,这封信到底要怎么传达。晏殊的词里常常表达一种想要传达的情感,而这个情感却无从传达。无从传达和山长水阔并不见得有直接的关系,而是表现了一种落寞感,对于在人生里寻找知己感觉到茫然。光有荣华富贵而没有落寞之感其实是庸俗的,最精彩的贵族常常带有一种奇怪不可解的感伤和落寞。
感伤与温暖并存
下面这首《浣溪沙》是晏殊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我想也是大家最熟悉的。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一曲新词酒一杯”,作者一面填词,一面喝酒。“去年天气旧亭台”,想到去年同样的天气,也是在这个地方。大家有没有发现,前面一句和后面一句可以相连,也可以不相连,其实是各自独立的,我们一直在讲词句有独立性。“夕阳西下几时回”,看到太阳越来越往下沉落,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什么时候夕阳会再回来呢?三句之间没有绝对的关系,只有歌词会有这种非常奇特的意象的连接,通过声音的方式把它们连接在一起。
下面出现的是北宋词开创时期最重要的句子:“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感觉花凋落了——加入了个人的主观意念,花要掉落是你无法挽回的事情,是生命里哀愁和感伤的基础,可是,好像又为自己找回一个生命的希望,那就是“似曾相识燕归来”。那只回来的燕子,大概是去年春天认识过的。一方面是消失的感伤,一方面变成找回的喜悦,二者同时存在,感伤与温暖并存。
我觉得这是北宋词里面最美的句子,而这样的句子当然不止是在讲花的凋零和燕子的归来,其实是在讲生命里两个不同的状态,缺少其中任何一个都不完全。你在生命里也常常处于“无可奈何”和“似曾相识”之间,有许多的生命和你发生“无可奈何”的关系,大概是要结束了,缘分已尽;然而又有很多生命和你开始新的“似曾相识”的喜悦和快乐,所以它是生命的两个状态。
大家可以把“花落去”、“燕归来”同上面抽象性的“无可奈何”、“似曾相识”一起来看,完全是生命的升华的讨论。这就是文学的力量,从一个很平淡的对生活事件的描述慢慢扩大,变成真正触碰生命的东西。一直到今天,过了一千多年,每次读到这两句的时候我还是会被震撼,这种震撼会唤起我自己生命里很多的经验和状态。你会觉得自己永远活在“无可奈何”和“似曾相识”之间:有很多无奈,比如亲人的去世,朋友的告别,以及青春的消逝;同时又有“似曾相识”的新事物在涌现,因为它还是在循环。生命并没有因为前面的“无可奈何”而掉落到沮丧和绝望当中,“似曾相识”挽回了对生命里面的冀望的熟悉的感觉,我称它为一种“体温”。“似曾相识燕归来”是一种体温,使你感觉到你所接触的“新事物”和“新生命”不是第一次认识的。“无可奈何”是非循环性的,但“似曾相识”是循环性的,这个时候生命的意义、生命的循环性凸显出来。
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到,晏殊积累了花间词以来的这种经验,把它提高到了最精彩的状态。这样的抽象好像在很多场景中都很合用,或者说可以用在很多不同的生命状态里,比如一个人在情感上受伤,或者遇到事业上的挫折,大概都可以说“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它变成了抽象性的解释,它的内涵就是要看到生命的起落和循环。潮来潮去、月圆月缺、花开花谢,全部是事物的两面性,这种两面性使作者在“小园香径独徘徊”的时候,产生了对生命的领悟。
记得我跟大家讲过,我最大的野心是盖一座庙,然后把庙里所有的签都变成诗句。你因为担心会和女朋友分手而进到庙里,抽了一支签,结果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你会领悟到什么呢?我们会发现领悟到最后,只是你一个人在独自徘徊,因为没有人可以给你解这个诗句。大概只有自己在那个时刻里,在一个落满了花的园子当中,一个人思考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下面我们讲晏几道。大家会看到他基本上延续了晏殊的风格,但是比晏殊更婉转,更深情。我们知道宋代有所谓的“歌妓文化”,很多以唱曲为职业的歌女与文人士大夫的关系非常亲近。这种亲近使她们扮演了文学传达者的角色,文人的词要通过她们弹奏乐器、歌唱表达出来。另一方面,她们还扮演了给这些在朝为官的文人带来心理安慰的知己的角色,扮演了很特殊的、部分相当于情人的角色。这些歌妓年纪轻,容貌美,会歌舞,文化也比较高,可以和这些文人进行对话。
下面这几首晏几道的词,很明显是在和女孩子对话。在晏殊的作品里对此好像还回避一些,可是到晏几道的时候,比如在下面这首《临江仙》里,你会感受到作者的直接。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多漂亮的两个句子,各位注意,这完全是典型的意象,没有任何对心情的描述,就是花在落,人站在花下,天上飘着微微的雨,一对燕子飞过去。运用意象的高手能够通过画面去传达心情,这里面到底在讲什么?可能是感伤,可能是落寞,可能是对生命的领悟,它变成了一个可以有无数种解读的句子。
如果你把“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变成一支签放到庙里去,抽出这支签的人大概会想好久,然后庙里的住持也不会解答了。签一定要写到连住持都不会解答才精彩,这样它本身对生命的指引性其实是更高的。我们都在通过各种解释的方法试图了解生命的神秘性,不管是星座,还是手相,可是我们又始终对这种神秘性无法完全掌握。诗本身也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可解的时候是因为你把生命投射进去了,不可解可能是因为冥顽不灵,因为你始终不愿意去解读生命的本质现象。有人问,“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到底在讲什么?碰到这种情况,你要怎样去跟他解这两句词呢?文字很简单,不可能看不懂,那你不懂的是什么?不懂的是字句背后你自己生命的状况——不一定是不懂,而是有时候你拒绝懂。
举个例子,假设你去对一个人说,我帮你用《易经》卜一个卦,然后你对他讲卦的内容,你会发现,他永远要听他想听的东西,他不想要的部分他是不听的。其实诗词也是这样的东西,所以在不同的生命状况里会对诗词有不同的领悟。所谓“诗无达诂”,每个人解读“落花人独立”和“微雨燕双飞”的时候,都会有不同的诠释,所有的固定答案都是对诗的扼杀和伤害。应该给诗最大的释放空间,意象被丢出来以后,我们的生命经验会和它发生永远不停止的、不定型的互动关系,或者说对话关系。
“记得小初见”,“小”是一个歌妓的名字,晏几道直接把自己所爱恋的女子的名字放进去了,有没有发现口语化和生活化?“初见”的感觉,是一个创作者对自己生命中情感萌芽的永远不停的回忆,有点儿像前面讲过的“记得绿罗裙”。生命中的记忆看你自己愿不愿意记得,可以永远记得的事其实也不是很多,所以“记得小初见”反映出创作者对她是多么的珍惜、多么的眷恋。
我说北宋词比五代词好一点点,是因为五代词就像我们讲过的,一直在镜子里看自己;可是到了北宋词的时候,有了一个眷恋的对象,会把自己的某一种眷恋和另外一个对象扩大出来,颓废感比五代要少一点点。“两重心字罗衣”又是一个意象,作者记得小身上穿的衣服是有心的图案的,很像“记得绿罗裙”。从唐诗的角度来看,这些细节是微不足道的,可它们在宋词里都变得非常重要。
一个人的记忆对别人可能是没有价值的,你听到一个人讲自己某天穿了什么样的衣服,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因为它只对那个人有意义。“小”这个名字用得极好,我们不知道“小”是谁,可是对晏几道来讲,这个名字太重要了。如果没有这个名字出来,这首词不会这么动人,这个名字只对他有意义,所以他记得“两重心字罗衣”。“罗”是一种透明度高、经纬疏落的丝织品,有一点像纱,夏天穿起来非常凉快。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图》上,仕女们穿的就是罗衣。“两重心字罗衣”,一方面是讲衣服,同时又在讲两个人之间的情感关系,双关语在这里出现了。
“琵琶弦上说相思”,小是一个歌妓,可是歌声里全部在讲彼此之间的思念。“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记得那天晚上月亮那么亮,照着小的身形,如彩云般归去。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觉,在北宋前期,晏殊和晏几道的词作的确将五代的无力感拿掉了一点,比较喜悦,对不对?我们读宋祁的《玉楼春》,再读晏殊和晏几道的东西,会感觉到后者有对生命中喜悦的描述。不管晏几道以后多么“去年春恨却来时”,当他记起那个晚上的小,他的生命就曾经是喜悦的,他也把那饱满的喜悦作为自己一生重要的记忆,当然这是非常私人化的。
如果你觉得应该“文以载道”,文学要有一个更大的题目,那你可能不会喜欢这一类词,觉得它太个人化了,可是个人的东西并不见得好写。我们往往不能在自己的生命里去发展一些真性情的东西,有时候我们会很害怕,所以总是写一些很伟大的题目,而伟大的题目有时候会伤害私情,让你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内在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我曾经和很多朋友讲过,在我们成长的年代,非常明显,写作文永远要谈大题目,什么“写给大陆同胞的一封信”之类的,永远没有机会讲自己感受最深的那些小事件。在那个年代,宋词其实蛮被忽略的,讲宋词至少要讲辛弃疾那种比较慷慨激昂的作品,不太能够阅读晏几道这类句子。
本书系在《蒋勋说宋词》(2012年版)的基础上修订而成。
蒋勋先生按照五代、北宋、南宋的时间脉络,将李煜、冯延巳、范仲淹、晏殊、晏几道、欧阳修、柳永、苏轼、秦观、周邦彦、李清照、辛弃疾、姜夔等重要词人的佳作一一道来。
在宋词当中,既有简练、淡雅、不夸张的情绪”,也不乏豪放、浓烈与激扬。美从无定规,却皆可成为个人生命的色彩。这是宋词带给我们的启发,以及慰藉。
阅读宋词,就像在阅读生命本身,饱满与孤独、喜悦与感伤各具其美。记得花间晚照,记得金戈铁马,豁达面对得失起落,好好珍惜自己。
蒋勋先生潜心于艺术与文化之美,“出之于小说、散文、艺术史、论述、绘画,苦心孤诣,重构民族美学与历史记忆,启蒙俗民生活中的感官审美享乐,献身为美的传道者,谦卑明亮,气象恢宏,给了我们欢喜感动与荣耀自豪”。台湾著名作家张晓风曾这样描述这位“美的布道者”——“(蒋勋)善于把低眉垂睫的美唤醒,让我们看见精灿灼人的明眸。善于把沉哑喑灭的美唤醒,让我们听到恍如莺啼翠柳的华丽歌声。”
蒋勋,福建长乐人。1947年生于古都西安,成长于宝岛台湾。台湾文化大学历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1972年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1976年返台。曾任《雄狮美术》月刊主编,并先后执教于文化大学、辅仁大学及东海大学美术系,现任《联合文学》社长。
其文笔清丽流畅,说理明白无碍,兼具感性与理性之美。著有小说、散文、艺术史、美学论述作品数十种,并多次举办画展,深获各界好评。近年专事两岸美学教育推广,他认为,美之于自己,就像是一种信仰,而自己用布道的心情传播对美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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